第31章寡人心中有许多遗憾,可惜斯人已逝,寡人只能在这些有些许相似的人身上

    地方水灾其实算不上大事, 只是春日气温上升,雪水融化,加上那地方的水坝修整不牢, 才酿成水灾,如今已经止住。

    万朝玉在朝堂上侃侃而谈, 提出的几点面面俱到, 可见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

    邵逾白只在最开始的那一句话里露出点杀意, 其余时候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既不提出问题, 也不给予鼓励。

    等万朝玉说完了, 他咳嗽两声, 很无所谓地摆摆手:“就按师兄说的办。”

    万朝玉刚想领旨,邵逾白却话音一转:“——不过,地方水坝修筑时明令禁止偷工减料, 那狗官竟然敢顶风犯案——刺史得换一换。”

    万朝玉愣了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 邵逾白便高声喊道:“邵和!”

    伴随着他的呼唤, 一道凉风迎面袭来, 瞬息之间, 殿前忽然出现三名身着黑甲的覆面男子, 刀剑在腰间绽出寒光, 杀意隐秘, 须臾之间便可取人性命。

    没人看清他们是怎么来的,离得最近的两名官员吓得脸色煞白,后退几步, 险些坐在地上。

    邵逾白面色不改,直起身子, 朝着远处点了一下,吩咐:“去,把那个刺史的脑袋——”

    话音未落,终于反应过来的万朝玉跪倒在地,大声打断他的命令:“——陛下不可!”

    命令中止,邵逾白缓缓靠回龙椅上,并未觉得惊讶。

    “为何不可?”

    “水坝修建不牢,是县令失职,如今酿成大祸,按照律法,他非死不可,可刺史掌管一省监察,难免有疏忽之处,虽为失职,但罪不至死啊陛下!”

    “您若今日取他两人性命,臣民惶恐,只怕会议论陛下草菅人命,还不知该如何揣测呀!”

    余逢春:“胡扯!”

    0166:[放屁!]

    县令贪污固然可恶,但刺史担的就是监察地方官吏的职责,如今水患泛滥,闹出人命,刺史罪过深重,为何杀不得?

    不过是事发地在荆州,而当今荆州刺史姓程,五年前娶了万家二房的嫡次女,是万朝玉的亲戚。

    什么担心有损清誉,分明是怕折损自己在地方的人脉,私心用甚!

    余逢春看得明白,其他人自然也明白,但却无一人敢提出异议,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邵逾白的反应。

    良久之后,一直沉默的邵逾白忽然一笑,凝滞的气氛瞬间松快下去。

    “那还真是有劳师兄费心了。”

    说罢,他对一直候在远处的邵和军道:“那就算了,退下吧!”

    三人领命,无声退下。

    一切又回归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朝会上,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邵逾白听得无聊,余逢春也在后面打哈欠。

    直到一位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从一众官员中挤出来,气氛才稍微有些回升。

    余逢春打哈欠的动作顿住。

    他认得这个老头。

    “臣,有本启奏!”

    老头一把年纪了仍然声如洪钟、响亮干脆,与当年没什么分别,余逢春往旁边偏偏头,试图躲过过于响亮的嗓门。

    与此同时,邵逾白也叹了口气,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膝盖上,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耐心友善。

    “韩爱卿,若是为了立后的事,就不必……”

    “——陛下不让臣说,可臣身为礼部中人,自然不吐不快!”

    老臣打断邵逾白的话,老泪纵横。

    “陛下继位八年,后宫至今不稳,皇后乃国母,事关社稷安危、皇家颜面,且立后之事,即可攘外安内,彰显陛下仁德,又可为皇家绵延子嗣,巩固万世根基,陛下不可不尽早考虑啊!”

    老臣说得声泪俱下,嗓门都在颤抖,可邵逾白已经听了不下百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坐着听完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等老臣说完最后一个字,邵逾白不耐烦地站起身,撂下一句话:

    “此事容后再议,寡人心中有考虑。”

    说完,没有一丝一毫地停留,邵逾白直接转身离去。

    陈和见状,立马高喊退朝,众臣跪拜,只留老臣跪在原地,哀叹不已。

    ……

    回大明殿的路上,不需要任何提醒,余逢春自觉地从另一边上轿,坐在邵逾白旁边。

    感觉到旁边的晃动,邵逾白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藏在十二束旒后面,不动声色。

    余逢春低头整理衣服,不理会他的目光。

    等到太监抬起轿辇,朝大明殿的方向走去,余逢春才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把手伸过去,搭在邵逾白的手腕上。

    “方才上朝时,江大夫不是已经把过脉了吗?”

    邵逾白出声,将余逢春努力营造的无事假象打破。

    余逢春没了办法,心中暗骂一声死孩子,继续糊弄:

    “方才是方才,陛下上朝劳累,草民要再观察一下。”

    话说的场面漂亮,可只要细看就知道,余逢春的手压根没搭在邵逾白的脉搏上。

    邵逾白自然也清楚。

    他低下头,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看了许久,片刻后哼笑一声,眸中含笑,先前从大安阁出来时的一身烦闷自然消解。

    余逢春见状很满意,跟哄小孩儿似的拍拍他的手背,浑然不觉此举僭越。

    跟在身后的陈和咂舌。

    往日里,只要那位韩大人一提立后,陛下便会烦闷暴躁,一日不得展颜,旁人怎么劝都劝不好,连带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乐不起来。

    陈和本以为今日也会如此,没成想江大夫一哄就好,省了太多麻烦。

    真是人不可貌相。

    回到大明殿,邵逾白去换常服,陈和也跟着伺候,留余逢春在外面。

    余逢春从心里计算着把多少次脉才能解毒,偶然瞧见和他一起被留在外殿的卫贤,想起早朝时注意到的异样,朝卫贤走去。

    他笑眯眯地开口:“卫公公。”

    相识几日,卫贤已经摸出了余逢春的脾气,知道他这么笑绝对没好事,心生警惕。

    “做什么?”

    余逢春道:“我观今日上朝时,陛下称丞相为师兄,这是为何?”

    “你不知道?”

    卫贤斜眼瞥他。

    闻言,余逢春老实摇头:“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谁懂他一睁眼发现全世界都觉得万朝玉是他学生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别人就算了,邵逾白还真师兄师兄的叫上了,这是中毒,连带把脑子也给毒傻了?

    余逢春心里的种种汹涌没有显到面上,卫贤以为他只是好奇,便勉为其难地回答:“陛下与丞相都曾随着余先生学习,是一门的师兄弟。”

    “那陛下一直在朝堂上唤丞相为师兄吗?这是否有些……”

    他没说全,但懂的都懂。

    卫贤道:“丞相倒是劝过几回。但陛下坚持,就不了了之了。”

    余逢春觉得自己真是一脑门官司。

    理智上,他不觉得邵逾白会直接相信万朝玉的一番言辞,可情感上,余逢春实在怀疑自己的学生已经傻掉了。

    “所以,”他费劲吧啦地组织语言,“陛下和丞相十分要好喽?”

    卫贤闻言,笑了一下。

    一张素来冷淡的脸上骤然露出微笑,本该是十分动人心弦的,可卫贤这抹笑,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仿佛在讽刺,仿佛又只是单纯的勾勾嘴角。

    “那是当然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陛下与丞相,同心同德。”

    又是同心同德,陈和也这么说。

    师徒俩人念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指定都没憋什么好话。

    余逢春将万朝玉列为重大嫌疑人。

    *

    一炷香时间过后,邵逾白换完常服,派人叫余逢春进去用早膳。

    一桌菜肴琳琅满目,都还冒着热气,余逢春进去的时候,邵逾白正看着一份朱红封边的公文,见他进来,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吃吧。”

    他淡淡说了一句,将公文合上递给陈和。

    余逢春拿起筷子,忽然想起君臣间隔,便很不真心地补上一句:“陛下,这是否有些……”

    邵逾白头也不抬地打断他:“寡人刚才让下人去万嫔的小厨房里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做些新鲜糕点送来,一会儿你尝尝。”

    余逢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谈君臣逾矩什么的就很不识好歹了。

    余逢春瞟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乳酪,邵逾白便动筷夹给他。

    用完早膳,天终于彻底明快起来。

    邵逾白没有审阅奏折的意思,依旧在书房里看那本公文,任由桌边奏折堆积成山,余逢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边摆着四五碟新鲜出炉的糕饼,拿着书房里的唯一一本闲书。

    两人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气氛很和谐。

    陈和进来禀报:“陛下,万朝玉大人在外面候着。”

    万朝玉?

    余逢春放下书。

    在大安阁说的不够,还要追到书房来说。

    两人对视一眼,余逢春把书放到邵逾白书桌上,想从屏风后面绕出去。

    然而邵逾白捡起书,重新把书扔进他怀里,丢下一句:“拿着。”

    尔后他合上公文,对陈和说:“宣。”

    ……

    余逢春走到屏风后,一张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椅子已经在哪里等着,边上还有一杯沏好的新茶。

    望着这些,余逢春心绪复杂,翻到刚才看到的那页,重新坐下。

    ……

    一踏进书房,万朝玉就看见了摆在皇帝手侧的桌子上的精致点心。

    这些是为谁准备,他心里有了猜测。

    目光只短暂停留了半秒钟,万朝玉向皇上叩拜,高呼万岁。

    “师兄请起。”

    邵逾白坐在书桌后面,双手交握,等着万朝玉起身,开口问:“师兄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陛下赎罪,”万朝玉道,“臣下此次来,是为了今日早朝的事。”

    邵逾白一挑眉:“哦?水灾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今天傍晚县令的头就能送过来,寡人叫他们送到师兄府上。”

    嘎吱声在余逢春脑子里响起,是0166没憋住笑。

    “……陛下,这就不必了。”

    万朝玉勉强道,显然并不想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那师兄来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万朝玉躬身,“陛下后宫之事!”

    “……”

    邵逾白平静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辨不出喜怒。

    沉默良久,他道:“若是为了立后的事,师兄大可不必费这个心了。”

    “若无国母,陛下也该尽早考虑国本,”万朝玉道,“陛下不想立后,臣明白,不如折中一下,今年选秀,选些年轻女子进宫,繁衍子嗣。”

    他说得苦口婆心,好像真的在为邵逾白打算。

    可一个皇帝,尚未立后便大肆选秀,要真是这么干了,邵逾白的名声得烂成什么样子?

    余逢春坐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等邵逾白的反应。

    而邵逾白的反应则是轻轻揭过。

    他靠在椅背上,拨弄着手上的扳指。

    “师兄此言差矣,寡人觉得现在的后宫就很好,梁妃活泼,万嫔温婉,其余各色美人也各有风情,没必要选秀。”

    “可是……”

    万朝玉还想说些什么。

    邵逾白却直接打断他:“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了些新鲜玩意,寡人吩咐人傍晚给你送过去,这些日师兄辛苦了,好好歇歇。”

    “……”

    万朝玉叹了口气,掏出当师兄的范儿:

    “陛下若自己心里有主意,那臣也不好说些什么,昔日先生教导,臣都铭记在心,定然辅佐陛下,至死不渝。”

    余逢春听得想抽他一巴掌,装什么装?

    邵逾白却仿佛很受用,神色更和缓些:“寡人也都记得。”

    ……你记得什么?

    隔着屏风,余逢春看向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傻子,恨铁不成钢。

    君臣二人原先凝滞的氛围和缓下来,终于能聊点家事。

    万朝玉兜兜袖子,貌似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前些日子,臣听说小妹惹陛下不快,小妹在家一向顽劣,长辈们骄纵了些,还望陛下赎罪。”

    “这些寡人都明白。”

    邵逾白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桌上的奏折,指尖在明黄丝线上流连,声音漫不经心。

    “万嫔侍奉已久,寡人不会真厌弃她。”

    万朝玉闻言松了口气:“万氏一族,对陛下感激不尽。”

    邵逾白“嗯”了一声,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面前,转而翻看起放在桌边的书本。

    意识到他已经不想再聊,万朝玉知道已经到告退的时候,可目光落在那桌点心上,一些话涌到嘴里。

    他再度躬身,小心开口:“陛下,臣近日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有位民间大夫,一直随侍,不知是不是龙体有碍?”

    话语轻而又轻地消散在书房朦胧的光影中,邵逾白靠在龙椅上,看得出万朝玉的谦卑,也分得出万朝玉的试探。

    身后屏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书本翻页声,邵逾白忽而垂眸笑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后徐徐道:

    “不瞒师兄,寡人近日总觉得身体疲乏,夜里常常梦见以前的事。”

    他的目光飘得很远,仿佛真的透过眼前氤氲的热气,看到了旧日的魂灵。

    “……这个大夫本是为梁妃治病寻来,没想到寡人见了一面,发现他背影神似故人,便留在身边,聊以慰藉。”

    注视着万朝玉明了后不可置信的表情,邵逾白神色高深莫测。

    “寡人心中有许多遗憾,可惜斯人已逝,寡人只能在这些有些许相似的人身上弥补一二。”

    大逆不道的话语被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天经地义。不知若昔日帝师余逢春还活着,该做何感想。

    垂眸将手中茶盏稳稳放在桌上,邵逾白语气阴森,像只身穿华服坐高位的鬼。

    “……师兄,能理解吧?”

    第32章不明显的爱欲

    离开屏风后面, 余逢春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确诊有病的邵逾白放出一番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豪言壮语,把自己的冒牌师兄吓得脸色煞白,随便说了两句后就叩头告退, 还了书房里一片清净。

    余逢春拿着书,慢吞吞地走回原来的位置, 略微一掀眼皮, 就看见邵逾白坐在龙椅上, 正半点不带装地朝他看来, 等他反应。

    余逢春能有什么反应, 无言往椅子上一坐, 把书摊开, 顺着刚才看完的那一句往下继续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

    等听到茶碟哆嗦着撞在一起的细碎响声,余逢春才从书本中抽离。

    再抬起头, 发现邵逾白已经不看他了, 正在喝茶。

    余逢春装样子, 他也装, 只是从余逢春的角度看, 邵逾白的脸色已变得惨白, 偏偏眼圈泛起红色, 血丝也爬到眼白上, 茶杯在他手里哆嗦个不停, 像是下一秒就要提剑杀人,完全不正常,吓人得很。

    可余逢春却从里面看出点别的意思。

    人真是有趣, 有时候凭着一腔孤勇,路都没探清楚, 就敢把脏污的欲望连带着心呕出来,摊在人家面前要个说法,可勇气褪去,清醒过来,就开始害怕,怕人家觉得他脏,觉得他得寸进尺,恨不得杀了刚才的自己。

    深埋血液的毒药有刮骨剥皮之效,邵逾白被折磨久了,神志不清,一激动,就不顾后果地把不该说的话都吐了出来。

    而现在,他清醒过来,知道害怕了。

    余逢春终于明白当初吵的那一架,给邵逾白留下了什么。

    无声叹了口气,余逢春知道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出去的话不能再抢来咽回肚子。

    他放下书,思索片刻,端了一盘没怎么动过的糕点走到桌前,轻轻放下。

    “陛下可是累了?”他低声问,“歇歇吧。”

    邵逾白注意着他的动作,见余逢春放下糕点,没有动怒的意思,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但神色仍然是僵硬的。

    “我有什么好累的?”

    他哑着嗓子说,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神悸动,连自称都忘了。

    茶水还冒着热气,想必还烫手。余逢春瞅了他一眼,没出声,只伸手过去,接过在他手里哆嗦不停的茶盏,放回桌上。

    邵逾白格外顺从地任由他动作,似乎是耗尽了力气,连喘息都柔柔的,无力地倒在椅子上。

    “……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冷不丁地问。

    余逢春眼睫一颤,朝下看去,只能看到邵逾白低垂的眼眸,病弱苍白的脸色像纸一样盖在他的骨头上,显露出毫无生机的转折阴影,死气沉沉。

    他低声道:“陛下洪福齐天,与天同寿。”

    闻言,邵逾白轻嘲:“他们曾经也是这样说父皇的,可细算寿数,父皇殡天之时,不过刚知天命而已。”

    站在最高处,听着臣民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喊的人知道是假的,听的人也知道是假的。

    余逢春的安慰从未如此苍白虚假过。

    好在邵逾白并没有介意。

    略微调换了下姿势,微弱的呼吸终于顺畅起来,邵逾白低咳一声,仿佛回忆般开口:“我犯过天大的错,也不知他看到我如今这般狼狈,会不会觉得是我罪有应得……”

    八年前,余逢春的离去是一场无论如何都醒不来的噩梦,是深夜朦胧间的当头一棒,把邵逾白最后一丝少年意气砸个粉碎,留下一具惶惶不安的躯壳。

    狰狞又赤裸。

    “你不会死,”余逢春再次说,“我会治好你的。”

    一缕发丝脱开,垂在邵逾白耳边,余逢春将发丝勾在手指间,重新捋好。

    轻柔的触碰胜过一千万句洪福齐天,邵逾白仰起头,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

    余逢春的手还停在他耳侧。

    顷刻后,他点点头。

    “那就有劳江大夫了。”

    在他的眼睛里,余逢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片刻沉默后,余逢春醒过神,松开手,回去坐下。

    邵逾白也干咳一声,不太自在地坐直身体,敲敲摊开在桌面上的公文,扬声将陈和喊了进来。

    陈和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书房内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他走近过去,接过公文。

    邵逾白道:“你亲自挑人,去常雨县看看。”

    余逢春心神一动,常雨县就是那个爆发水灾的县城。

    “奴才明白。”

    陈和迅速转身离开。

    听着房门开启又合拢的响声,余逢春若有所思地翻过一页。

    在绍齐,不同颜色的公文来自于不同的机构,朱色封皮的,应当是宫廷内狱呈上。

    可是宫廷内狱里关押的犯人,与常雨县有什么关系?

    余逢春盯着邵逾白的书桌,很想看看公文里写的是什么。

    他问从刚才开始就不吭声的0166:“能透露点吗?”

    0166不答反问:[你知道刚才他是在戳你心吧?]

    光看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主角方才的心如死灰全是装的,为了就是让余逢春难受。

    “知道又怎么样?”余逢春很无所谓,“知道我就能不管他了吗?”

    邵逾白像只小狗,被踹了两脚后,看到主人走过来,就哼哼唧唧地凑上去,一边装疼,一边摇尾巴,想被摸摸头。

    他以为要哭到主人心疼了,才会被疼爱,却不知余逢春本身就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亲哄哄,哭不哭都一样。

    0166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人之前哪来的心气儿,居然觉得能让邵逾白认不出自己。

    [我不能透露太多,]它干巴巴地说,[只能告诉你,公文都里是供状,而且不是一个人的。]

    供状?

    余逢春吃了块点心。

    “我想看看那个公文。”他说。

    [怎么看?]0166道,[我可以给你提供夜晚皇宫的守卫值班图,如果你需要的话。]

    余逢春惊奇地问:“我要那个干什么?”

    0166:[……不然你怎么看?]

    “直接问他要啊,”余逢春理所当然,“不过不是现在,等晚上。”

    0166:[……]

    等晚上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你时间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然后就能要什么给什么?

    0166想说没必要,但说不定人类有机器想不透的招,于是沉默两秒果断下线。

    *

    *

    余逢春在大明殿里待了一天,跟着邵逾白一起吃饭。

    早膳时有道乳酪他吃了好几口,邵逾白发现了,所以午膳的时候又端了上来,此外还有一道素烧青菜,余逢春动了好几筷子。

    他总体吃得不多,可有他在身边,邵逾白也跟着多吃了几口。

    用过午膳,邵逾白带着余逢春去御花园溜了一圈。

    在皇宫里,无论盛暑严寒,花永远是盛开的,叶子永远是碧绿的。

    往前数,前几位皇帝的时候,御花园同样风景如画,但如今这位皇帝的要求显然更严苛些,连一片枯叶都不想见到。

    过去,余逢春进宫过几次,但都有要事,所以没有细细看过御花园的风景。

    如今清风徐来、阳光温暖,在一片姹紫嫣红中走路消食,非常舒畅,只有一点让余逢春很奇怪——

    邵逾白的后宫里虽然没有皇后,但各色美人数不胜数,如今正是风光好的时间,为什么一路上余逢春一个都没见到?

    “你的那些……”

    他想问一下,但话还没说完,邵逾白就看他。

    “我的什么?”

    余逢春摇头:“没事。”

    算了,这是邵逾白的私事,他问了多不礼貌。

    可他不问了,一直在等着的邵逾白脸上却划过一丝失望。

    “真不问了?”他像不死心一样确认道。

    余逢春用力点头:“不问了。”

    邵逾白更失望了。

    ……

    入夜,书房里堆积成山的奏折终于有了下去的趋势,余逢春眼睁睁地看着邵逾白抽出几本随便批了一下,接着就全部让人抬走,连夜送去尚书省,叫他们定个章程。

    可怜几位老臣,一把年纪了还得帮邵逾白写作业。

    不过也多亏了他们。

    等到了就寝的时候,余逢春终于看完了书房里的唯一一本闲书,那时邵逾白已经离开了,只叫人给余逢春留着灯。

    卫贤在门口等着他,余逢春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靠在柱上闭目养神,一身蟒纹锦衣,面如冠玉,很有气度。

    “你为什么在这里?”余逢春问他。

    卫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你。”

    “你不如说是怕我窥探国家大事。”余逢春说。

    卫贤不答,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接过披风,丢给余逢春。

    余逢春披在身上,眼前浮现出曾经那个瘦瘦小小的白净孩子,跟在陈和后面,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葡萄一样,时常偷偷看着他。

    余逢春不大喜欢孩子,但卫贤小时候很可爱,所以他愿意偶尔逗逗。

    只是谁能想到,八年后再见面,粉雕玉琢的小东西竟然长成了很刻薄的大冰块,体贴倒是仍然体贴,只是心境不同了,物是人非。

    披上披风,余逢春跟着卫贤去正殿。

    路上,卫贤突然开口:“你来的这几天,皇上很开心。”

    他和陈和是从潜邸就跟着邵逾白的,说话做事比寻常下人随意一些。

    余逢春道:“皇上是很宽和的人。”

    “皇上确实宽和,但对你这样,是因为别的。”卫贤说。

    虽然是阉人,但卫贤发育很好,身量修长肌肉匀称,有一种很冷淡的英俊,站在远处也是翩翩公子,光靠一张脸就能让少女动心的类型。

    陈和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卫贤是他的徒弟,自然也跟着学的圆满周到。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卫公公……”

    卫贤打断他。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你就是个唱戏的。”他说,神色在夜风中冷漠异常,“陛下在你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

    余逢春哑口无言,不知道他要发什么疯。

    卫贤显然是气急了,没了理智,所以才说出这些话。

    可这是余逢春和邵逾白之间的事,他为什么会生气?连陈和都看得开……

    余逢春本能去瞧卫贤的神色变化,想找到嫉妒怨恨或别的什么,可找了一圈又一圈,唯一显露出来的,只有一层藏得极深的爱欲,转瞬即逝。

    这层爱欲当然不可能是给江秋的。

    意识到什么,余逢春急忙低下头,不停回想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死的那一年,卫贤才多大?

    另一边,吹了一路夜风,卫贤也冷静下来。

    低头轻笑一声,仿佛是个嘲笑,笑完以后,卫贤重新端正神情,又变回了那个冷淡刻薄的卫公公。

    “算了,皇上高兴就好。”他说,“其他人算什么呀?”

    话虽如此,可那层厚重的爱欲混着怨怼,仍死死凝结在他的眼底。

    ……

    和昨夜一样,为了给余逢春制造机会,陈和已经将内殿寝宫的下人全部遣散。

    陈和是个人精,既然昨夜的自作主张没被斥责,那就说明皇上其实很满意,大胆继续就好。

    余逢春进殿之前先把披风脱下,心里琢磨着以后都不要再穿了。

    刚走进寝宫,余逢春就听到邵逾白在咳嗽,咳的死去活来,微弱的血腥气飘进鼻腔,余逢春的喉咙也跟着发疼。

    他没有立即过去,而是备好温水手帕,等咳嗽声微弱下来,余逢春才缓缓走近,蹲坐在床前。

    “水。”

    他只说了一个字,可邵逾白马上听出来人是谁,半撑起身,撩开帷幔望出来。

    许是因为刚才咳嗽太过剧烈,丝绸做的白色单衣朝旁边歪去,露出大片紧实胸膛,肤色白皙、肌肉分明,很勾人眼睛。

    余逢春看了两眼,然后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将碗盏递过去。

    邵逾白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低头喝水时姿势变动,露得更多了。

    余逢春:……

    忍了两秒钟,还是没忍住,余逢春放下托盘,单膝跪在床上,两只手伸过去,相当利索干脆地替邵逾白把扣子系上,就差直接系到脖子。

    邵逾白任由他动作,跟喘不上气一样,呼吸急促,胸膛上的温热皮肤几次与余逢春的指尖接触,仿佛有火在烧。

    余逢春憋着口气,系完扣子以后拿走碗盏,又将手帕递过去,仍然坐在床上,不准备再挪动。

    看着邵逾白擦拭过嘴边的血迹,余逢春轻声道:“……陛下今日劳费心神,要早休息。”

    邵逾白倚在床头,闻言瞅了他一眼。

    “寡人倒是想休息,可惜有个不知好歹的老头,把宫人全都撤下去了,寡人想喝口水都没法。”

    这话就是在刺挠陈和,余逢春半点没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他壮着胆子道:“皇上若是嫌没人伺候,为何不找妃嫔侍寝?”

    邵逾白又看他,语气不明:“是有人请你这么问的,还是你自己想这么问的?”

    “是草民自己想问的。”余逢春说。

    “这样。”邵逾白呼出一口气,手指在膝盖上轻点:“江大夫前几日说要随侍寡人身边,观察病情,寡人便决定戒了女色,方便江大夫治病。”

    他勾勾唇角,因余逢春终于遂了他的意,先前的失望神色一扫而空。

    邵逾白又问:“江大夫深夜前来,是来给寡人治病的吗?”

    余逢春:……

    瞅着他脸上的得意表情,意识到现在是哄孩子时间的余逢春勉强点头。

    “是,我来给皇上把把脉。”

    说罢,没等邵逾白反应,他翻身下床,盘腿坐在同样柔软暖和的地毯上,像白日里那般,将手搭在邵逾白的手背上,还安慰似的拍了拍。

    “皇上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第33章兵符与画

    邵逾白闭上眼, 按着余逢春的意思,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然而就在他将眠未眠的时候,余逢春突然咳嗽一声。

    “你睡着了吗?”

    “……”

    邵逾白睁开眼:“没有。”

    “哦。”

    余逢春应了一声, 手指无意识地在邵逾白手背上摩挲。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邵逾白偏过头, 枕在枕头上看他。

    寝殿内烛火并未完全熄灭, 几盏在远处烧着, 朦胧的暖黄光亮洒过来, 衬得余逢春的眼睛黑且明亮。

    邵逾白的心变得很安定, 他柔声问道:“什么事?”

    余逢春眨眨眼, 在想怎么委婉地问出问题, 可琢磨了一会儿,发现还是直截了当的好。

    于是他开口:“那本公文上写的什么?”

    邵逾白没反应过来:“什么公文?”

    “朱色外封的那本,”余逢春比划给他看, 左手仍没离开邵逾白的手背, “你看完以后交代陈和去常雨县。”

    他这么说完, 邵逾白自然就想起来了。

    也不知该不该夸余逢春坦荡干脆,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臣子,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敢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偏偏他就这么问了, 好像打心眼里确定邵逾白不会拿他怎么样。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盯着面前这张普通平凡的面庞看了许久, 邵逾白转回头, 不再看他。

    半晌后, 他低笑一声,尾音中还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你要是真想知道,那光看文字没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

    他说:“明日,让陈和亲自带你去一趟。”

    一锤定音, 余逢春半趴在床上,支着下巴看他。

    邵逾白没再说什么,闭上眼睛,手指在余逢春的手下微微蜷缩,将床单勾出一条细细的褶皱。

    如同某种难以言表的渴望和哀求,只敢在阴影下表露。

    一夜无话。

    *

    再睁眼时,天还未亮。

    余逢春难得起这么早,脸颊蹭过细软顺滑的布料,在一片暖融融中打了个哈欠。

    神志回笼,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地上可没这么舒服,更别提身后。

    余逢春盯着眼皮底下的祥云纹样看了许久,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睡到一半爬上床的。

    他问0166:“你实话告诉我,我其实是有梦游的毛病吧?”

    0166闻言冷笑。

    [我实话告诉你,昨夜我以为你是吃了安眠药昏过去了。]

    余逢春没有梦游的毛病,但他旁边的那个人应该有。

    昨夜凌晨0166正待机研究小说素材,忽然检测到邵逾白下床,把趴在床边睡的余逢春给抱了上来。

    动作既利索又干脆,显然蓄谋已久。

    余逢春全程做出的唯一反抗是哼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被子里,迅速睡熟过去。

    0166真的很怕余逢春哪天睡着了以后被人一刀捅死。

    它相当诚恳地问:[你以后睡觉的时候,能睁一只眼吗?]

    余逢春懒得搭理它。

    小心翼翼地翻过身,余逢春发现直到现在,他还和邵逾白保持着皮肤接触。

    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腕上,保持着一个只要轻微挪动,就会马上分开的距离。

    毒药折损精神身体,邵逾白也和余逢春当初那样疲倦易累。

    即使感觉到了身旁人在动,他依然没有醒过来,双目紧闭,呼吸悠长,陷在疲惫的梦里。

    余逢春在面板上查看,满意地看到解毒程序的运行进度已过半。

    “现在什么时候?”

    [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0166说。

    余逢春坐起身,看着殿内即将燃尽的蜡烛,侧身替邵逾白盖好被子,顺道把他的手也塞到被褥下面,然后翻身下床,披着外衣走出寝殿。

    陈和正在外面等着。

    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便见余逢春步履不稳地走出来,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还带着刚从床榻上下来的热气,陈和当即双眼一眯,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手腕脖颈。

    余逢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任由他打量寻找。

    陈和看了一会儿,说不上失望还是无感地端正视线。

    “江大夫。”他恭敬地一躬身,“圣上可好?”

    余逢春打了个哈欠:“还在睡。”

    “和公公,”他望着远处微亮的天光,说,“皇上让你带我去个地方。”

    陈和愣了一下。

    *

    *

    *

    宫廷内狱,位于皇宫外侧最边角的阴凉之地,里外有御林军和亲卫轮流把守,进出需要三道手令,由小至大,缺一不可。

    陈和没有问为什么,得知是邵逾白分咐的以后,他直接将手下的活都交给卫贤,等余逢春梳洗完毕,自己带着他,一路到了内狱门口。

    刚迈过第一道巡视关卡,看见内狱方正的屋顶,余逢春便感觉到一阵阴森森的冷风从远处吹来,绕过前胸脊背,冻得人骨头都跟着哆嗦。

    内狱选址相当刻薄,故意找了个让人舒坦不起来的地方,关在里面的囚犯无论是否有罪,都得先吃一顿苦头。

    余逢春不曾到过内狱,陈和倒是轻车熟路,巡逻的人见到他都会停住脚步,恭敬问好。

    内狱建在地下,守卫刚将大门敞开,余逢春就闻到一股混着血腥气的铁锈味,有哭声在底下传来。

    呜呜咽咽,游魂一般。

    陈和先走下去。

    内狱朝下的楼梯两侧铸有烛台,烛光摇曳间投下阴影,越往下走,越是凉意逼人。

    余逢春能看到几团蜷缩的黑影窝在潮湿的稻草中间,蓬头垢面,见到活人也不敢出声,只是颤抖着往更深处躲去,仿佛已经被多年的监禁泯灭了人性,只剩下懦弱的动物本能。

    察觉到他的目光,陈和淡然解释:“江大夫千万别可怜这些畜生,左边这个,”他伸出拂尘,点点其中一间,“曾是二等太监,先帝时在宫中**宫女,致使三名青春年华的女孩毁了容颜,生活不能自理,皇上下旨,让他一辈子都待在这儿。”

    余逢春顺着拂尘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囚犯已经脏得看不出人样,但仿佛知道陈和在说他,喊了一声后朝墙角缩去。

    有时候,死是很仁慈的处罚,因为哪怕过程痛苦,总有一个尽头。

    但这种漫长的监禁不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烂掉,求救无能,是巨大的折磨。

    余逢春道:“这种渣滓,死不足惜。”

    听他这么说,陈和笑得和蔼:“这就是了。”

    走到最下层,那是羁押存疑犯人的地方,余逢春停在稍微宽敞一些的地方,呵出的气都是冷的。

    0166实时汇报,此时他们的位置已处在地下六米左右。

    陈和去交第三道手令,余逢春在后面等着。

    他注意到,看守的侍卫中有两人对待陈和的态度很不一般——其余侍卫对待陈和,行的是宫礼,但那两人行的却是军礼。

    这意味着他们是邵和军的人。

    邵和是皇帝亲卫中的亲卫,本不该派来守卫内狱。

    邵逾白这样做,八成是因为关在里面的犯人身份重要,要万分小心。

    手令交接完毕,陈和笑呵呵地走回余逢春面前,昏暗的光撒在他身上,多了几分诡异之感。

    他没有直接让余逢春进去,而是说:“奴才今天说句实话。”

    “……”

    “前几日奴才对江大夫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心,但奴才实在没想到,陛下会对江大夫如此信任。”

    余逢春无声迎上陈和审视的目光。

    “皇上自然有皇上的考量。”

    听见他这么说,陈和沉思片刻,而后眼神一变,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快开。

    他略微一躬身,语气和缓:“是奴才多嘴了,要是江大夫能为皇上分担一丝忧愁,那奴才万死也难报江大夫的大恩。”

    陈和看似亲切,可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最多疑,好在他的多疑也是向着邵逾白的,余逢春没意见。

    “我可以进去了吗?”余逢春问。

    “可以,请。”

    把守在门口的侍卫动作一致地向两边让开,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余逢春嘱咐0166打开录像功能,随后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守卫把持的内部牢房,比起之前那些,规格更齐整,也稍干燥些。

    余逢春走到牢房前,刚一站定,就看到其中一名囚犯扑到栏杆前跪一下,一边大哭一边用力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他哭得凄惨,俨然已经绝望,头上早就磕出了血,血又凝固成块,变成黑且腥臭的污渍。

    “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大明殿的东西,可奴才的家人真是无辜的,皇上要杀要剐,奴才绝无怨言,只求大人留奴才家人一条命,放他们一马!”

    此言一出,其他三名囚犯也爬到离余逢春最近的那面墙前,哭着哀求。

    一时间,窄小的空间里哭声遍地,吵得人头疼。

    余逢春从他们的哭求中听出了什么。

    他问道:“你们是前些日从大明殿偷东西的下人?”

    最开始出声的那个人连连点头。

    “是,就是罪奴!”

    余逢春和0166都安静了一秒钟。

    之前长宁说大明殿出了盗贼,查出后被皇上乱棍打死丢了出去,说的应该就是他们四个。

    但打死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盗贼其实被囚禁在了宫廷内狱中。

    余逢春终于知道这次下内狱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在原地左右寻找,等发现一张立在角落的椅子以后,余逢春抖抖衣摆,将椅子提到正中间放下,自己施施然地坐上去。

    “你们都是常雨县人?”他先确认道。

    “是!是!”

    一名之前从未开口的人大声说,“奴才虽没在那里长大,但祖籍确实是荆州常雨人。”

    其他人也忙不迭点头称是。

    “什么时候入宫的?”

    “奴才四人,均是定熙三年入宫。”

    有意思,四个人均是荆州常雨人,且同一年入宫,在大明殿伺候,又在五年后因偷盗皇宫财产被捕。

    太过巧合,反而显得刻意。

    余逢春手里拿着一盏用于照明的烛火,听完囚犯陈述以后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烛火。

    囚室里阴暗无光,烛台就是唯一的光亮。

    余逢春坐在中央的椅子上,周身覆盖阴影,唯有那盏烛火带着些许暖光,给拨弄烛芯的时候投下更鲜明的分界线。

    囚徒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感觉这次来审问的人和其他几个不一样,更冷静也更从容,拨弄烛火的模样好像是在斟酌挑选他们的命,琢磨着从哪个开始下手。

    良久后,等到连呼吸都僵硬无力,余逢春才缓缓开口:

    “你们偷了什么?”

    “这……”

    几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一人率先将头用力磕在地上。

    “奴才是想偷的,但没有偷到……”

    余逢春眉头忽的一挑。

    “没有偷到?”他重复着囚犯的话,尔后问,“那你们本来是想偷什么?”

    “我们四人只是临时起意,想偷些珍奇古玩带到宫外去换一些银子,并没有具体要偷什么,大人明鉴啊!”

    余逢春闻言冷笑一声,盯着眼前抖成筛子的四人。

    光看他们穿的囚服,就知道邵逾白没对他们动刑,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动机在邵逾白眼里太过明显,以至于不需要逼问出什么就能直接确定答案。

    但这样的无视和宽容,却让他们以为还有活的可能,以至于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沉默许久,余逢春将烛火端正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知道从这里再往上一层是什么吗?”他问。

    这个问题来的没头没脑,几名囚犯眼中闪过困惑,不知道余逢春想干什么。

    而余逢春也没有真正期待他们的回答。

    “在这层往上,有一处空间,用石板和着米浆筑成,最是坚固,人力难以摧毁。”

    他弯腰熄灭烛火。

    在黑暗中,恐惧放大,连平稳讲述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阴森。

    “这处空间被分割成几间,每间的进出口仅有一尺,内一无床榻,二无烛台,黑暗冰冷,且因为墙极厚,所以也没有声音。”

    “将犯人关进去后,守卫会关闭进出口,除了每日一餐外,不会有一丝光亮、一点声音传入,就这么长年累月地关着。”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人的心跳上,混着淡雅幽微的香气,每一步落地,都能让人怕得把心吐出来。

    余逢春盯着犯人哆嗦的肩膀,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陛下仁慈,不愿对你们动刑,但并不是非得见血才能得到实话,若是将你们分开放进去,不出半月,死的死疯的疯,还怕得不到实话吗?”

    戏谑的声音中藏着浓厚的兴趣,仿佛这个儒雅淡定的大人真觉得这是件多有意思的事。

    果然能被派来审讯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四名囚犯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几日的囚禁已经把他们的所有胆识全部磨灭,唯一的一点侥幸也被余逢春的话吓得再也冒不出头。

    见他们已经被骇到,余逢春趁热打铁,柔声喊:“陛下已经派人去了你们家乡,将你们的父母亲眷接来保护,若你们还不知好歹,辜负陛下恩德,那就只能——来人!”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种种逼迫下,囚犯心理防线被压到极致,终于不可控制地崩碎开,一名囚犯哆嗦着开口:

    “——大人且慢!!”

    余逢春一转身,挥手让进来的守卫退下:“愿意说了?”

    “是……是!”

    囚犯跪在地上,声音沙哑,饱含恐惧,已看不出一刻钟前的强装镇定。

    “启禀大人,我们确实有要偷的东西!”

    “是什么?”

    囚犯忽然哑下去:“这……”

    这时,另一名跪在左边的囚犯大声接道:“大人恕罪,我们真的没有见到那两样东西,只是听人说,是兵符,和一幅画!”

    第34章横竖已经有八年,寡人没收到过贺礼了。

    兵符, 余逢春能理解,应当是暂且用来统调邵和军的凭证。

    邵逾白直到现在仍然稳坐皇位,一是因为他并未犯下大错, 即使有人想反,也师出无名;二则是因为他手里有邵和军, 若是有人胆敢谋逆, 只需要一个名字, 无论他怎样躲, 邵和军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邵和军, 就是邵逾白的保命符。

    若是拿到了统调兵符, 即使不能完全牵制, 也能拖延一段时间,而那段时间,说不定就是成大事的重中之重。

    有人想偷, 那是再正常不过。

    可那幅画像又是什么?

    余逢春踱步片刻, 决定把这个问题放一放。

    “谁让你们偷的?”

    囚犯答:“大人, 并无人指使, 是我们想——”

    余逢春不耐烦地打断:“你们在大明殿里伺候, 一向安分无事, 忽然聚在一起, 商量着去偷两个见都没见过的物件——打量着我是傻了吗?”

    他讲话没留情面, 语气中的烦躁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肉皮, 仿佛下一秒钟他就会懒得再周旋,直接转身离开。

    恐惧不断挤压,已经连喘息的空间都不剩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股尿骚味散开。

    余逢春“啧”了一声,回到椅子上坐下。

    “不知道, 还是不愿说?”他问。

    此话一出,本来就跪着四个人扣头如捣蒜。

    最开始朝着余逢春求饶的囚犯大喊道:

    “大人,我们真不知道啊!是、是李连撺掇的,说有个大人物想要,我们若是偷了,必定能富贵一辈子,即使事发,大人物也可保我们安然无恙,我们真的不知道更多了!!”

    其他人也连连应道。

    “对对对,是李连说的!我们从未见过那个大人物!”

    “李连,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如此害我们!你若是知道,就快快开口,保住这条命才是正道!!”

    三人口中的李连,正是刚才那个吓尿了裤子的囚犯。

    从余逢春进来开始,他只是跪地求饶,其余的话一字都没有多说。

    面对其余三位同伙的指责怒骂,李连的头埋得更低,整个人抖如筛糠。

    余逢春走到他面前时,只是刚蹲下,连话都没说一句,他就已经崩溃地哭了出来。

    “大人……我没、没见过,那个人只是给了我许多金银珠宝,要我帮他偷点东西,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其实从刚才的表现,不难看出李连本身不是个多有胆识的人,会铤而走险,大概是一时的利欲熏心。

    要他说实话,稍微吓一下就行。

    余逢春估摸着已经差不多了,再吓人可能就昏过去了。

    “你说他给了你许多金银珠宝,那东西呢?”

    “俱送回老家了。”李连说,“奴才家中祖母年事已高,要吃药,就全送回去了。”

    “哦。”

    听完他的遭遇,余逢春没什么感触,应了一声后又问:“什么叫你没见过?你是怎么和他搭上线的?”

    李连哽咽着说:“奴才是出宫才买时遇到的那个人,他先是让仆从请奴才吃好酒好饭,又送了些银两,之后又陆续遇过几次,赠了奴才很多金银珠宝……”

    “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说因水灾波及,家中的收成全没了,祖母重病,奴才不得已,便想找那个人借钱,结果他跟奴才说了这桩买卖——奴才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皇上宽恕奴才的家人!!”

    说吧,他弯下腰,砰砰磕头,本就血肉模糊的额头上又涌出大片的血。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磕头。

    “你对那个人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磕头的动作倏地停住,李连抬起头,血滴划过鼻侧,表情恍惚。

    “奴才真的不记得多少,只依稀感觉,那个请我吃饭的下人带着点荆州口音。”

    “……”

    荆州,又是荆州。

    “还有吗?”

    李连面上划过一丝犹豫,仿佛有个消息他自己也不确定。

    余逢春见状道:“不管什么,先说,说出来我才能看看能否保住你一条命。”

    “是。”

    李连唯唯诺诺地应道,仿佛回忆一般开口:“有次,下人带我去楼上雅间见他,他坐在屏风后,我看得不真切,但依稀仿佛听到下人叩门时,称他为郁大人……

    “因隔得实在太远,奴才实在不清楚是不是听错了,后来奴才也打听过,朝中并无姓郁的官员,倒是曾有位跟在皇帝身边的人姓余,不知是否有什么关系……”

    余逢春缓缓站起身。

    姓郁的没有,姓余的已经死了,但名字里有玉的可是手握大权,翻云覆雨呢!

    “我没什么想问的了。”他看向不知何时走进来的陈和,“让守卫看好他们,别死了。”

    陈和一躬身:“那是自然。”

    说完,余逢春便离开了这里,与陈和一路往上,重新走回天光明亮的人世间。

    此时,邵逾白刚好下朝。

    刚回到大明殿,余逢春就感觉气氛不对。

    “怎么了?”

    他站在外面不肯进去,问同样被赶到殿外伺候的卫贤。

    卫贤不肯说,陈和走过来,也问:“今日早朝谁又惹陛下不痛快了?难不成韩大人又提立后的事了?”

    不应该。姓韩的老头子虽然坚持不懈,但也没有砍脑袋的爱好,一般一个月提一次就差不多了,不会频繁提起。

    卫贤本不想当着余逢春的面说,但陈和问起,他不能不答。

    “不是韩大人,也不是立后。”

    他道:“今日早朝的时候,朔秦递了请安折子,说是邀敬皇上寿诞,还说不日会派使者来我朝觐见,皇上一听,当即就不高兴了。”

    对绍齐来说,朔秦是个边疆部族,善养马也善征战,他们的土地虽辽阔,但难以种植庄稼,多数粮食都靠与绍齐交易获得。

    自先祖时,两国便有来往和亲的习俗,一直相安无事,万寿节将近,朔秦前来恭贺也是人之常情。

    余逢春琢磨了一会儿,不懂邵逾白生气的点在哪里,便问道:“可知使节是谁?”

    卫贤瞥了他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大概是你还能说出这话?

    换做平时,陈和可能不会说什么,但他刚跟着余逢春去了内狱,知道邵逾白信任这个民间大夫,便瞪了卫贤一眼,让他赶紧开口。

    卫贤不情愿地开口:“好像是三皇子,没细数。”

    余逢春顿时明了。

    朔秦的三皇子叫哈勒,在邵逾白还是太孙时,曾从入京觐见,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处得不是很愉快。

    朔秦人天生高大,眉眼深邃,模样是不同于绍齐的英俊,挺讨人喜欢。

    余逢春始终不理解邵逾白为什么不喜欢哈勒,在他看来,那小子会说话也有眼力见,挺活泼的,就算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讨厌。

    他也曾问过,但当年那个清俊温润的少年只是罕见地瞪了他一眼,嘴闭得很紧,一个字不肯多说。

    一个外地来的活泼小崽子,当然没法和自家学生比,余逢春便没再问下去。

    直到现在,卫贤再提起,他才琢磨出点首尾。

    那时候,哈勒是挺喜欢围着他转的……

    余逢春咳嗽一声,装作知道什么但不多的样子,点点头。

    卫贤翻了个白眼,根本看不出昨夜那副偏执的模样。

    这时,殿门被人推开,一名小宫女走出来,到他们面前行礼,小声道:“江大夫,皇上说,来了就别在外面吹风了,快进去用膳。”

    余逢春与陈和对视一秒。

    “刚才在内狱里……”

    还没等他说完,陈和就道:“陛下是吩咐奴才带江大夫去瞧瞧,并没有说别的。”

    余逢春放下心,走进内殿。

    ……

    大概是刚下朝就传了早膳,余逢春进来时,邵逾白还穿着朝服,只褪了冕冠,几缕发丝垂在肩头,神色温和,并不见等待的烦躁。

    有旧日的影子。

    今天的早膳里没有乳酪,余逢春刚坐下,邵逾白就夹了些油煎小菜进他的盘子里。

    “新磨的豆浆,尝尝。”

    余逢春喝了一口,放下碗,琢磨着怎么跟邵逾白讲内狱的事。

    然而邵逾白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去了一趟,明白些了吗?”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

    “全明白了吗?”

    “没有。”

    “那就不用说了。”

    邵逾白尝了一块混着燕窝炖起来的鸭肉,觉得味道不错,招手让一旁的宫人给余逢春也夹一块。

    他说:“寡人也没明白,等你明白了,再说也不迟。”

    于是余逢春吃了鸭肉,发现炖得确实入味。

    两人用完早膳,昨夜被抬走的大堆奏折又被抬了回来,重新在邵逾白的书桌上垒成一座高高的山。

    余逢春没找着皮肤接触的好时机,加上人家工作的时候,他从旁边凑着把脉,显得很不要脸,便准备起身告退。

    然而刚打定主意,卫贤就抱着一摞书走了进来,放到他手边的桌子上。

    “这是奴才刚从京城搜罗到的杂谈小说,江大夫看看喜欢吗?”

    余逢春愣了一下,看向邵逾白。

    邵逾白手中提着朱笔,不方便有大动作,只道:“还有一些医书什么的,江大夫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余逢春转而盯着那些书,一动不动。

    卫贤可能是以为他不满意,急中生智:“梁妃娘娘养的那只猫,前些日子下了小猫崽,刚满月。江大夫要是喜欢,我为您抱来。”

    “……”

    为了让他留在御书房,主仆两人可真是出尽百宝。

    余逢春不想逗猫,更不想弄得浑身猫毛。

    “不用了。”他重新坐在铺好软垫的椅子上,“我看会儿书吧。”

    邵逾白满意地低下头,继续看奏折。

    御书房内安静了许久,余逢春手里捧着本小姐小姐缠绵悱恻的流行小说,半点儿没看,从心里和0166商量事。

    “我觉得万朝玉没那么蠢。”他说。

    0166:[你是指哪方面?]

    余逢春说:“不如从他找了四个蠢货开始。”

    [……]

    “他不会真以为靠那四个人就能偷走邵和军的兵符吧?”

    [或许歪打正着就可以了。]

    “……哪有这么概率的事情?”余逢春说,“我倒是觉得更像是在投石问路。”

    利用这四个人假装窃取兵符,实则是通过大明殿内的侍卫轮换和更迭,猜测出邵逾白究竟把兵符放在了什么地方,方便他派真正的高手去偷窃。

    这才是相对合理的正常人逻辑。

    0166问:[那画像呢?]

    万朝玉要偷兵符,非常符合逻辑,可偷画像是为什么?

    余逢春想了很久,摇摇头。

    0166:[其实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

    [那是你的画像。]0166说,[更准确些,是你的遗像。]

    余逢春:……

    “这最好不是你用写小说的脑子想出来的。”

    [我没开玩笑,]0166为自己辩解,[那幅画像不一定真的存在,但如果存在,基本上就说明你确实已经死了,他就可以安心了。]

    “安心什么?”余逢春反问,“皇上都快被他毒死了,他还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面对他的质问,0166只说一句:[邵逾白是在你死后才倒的。]

    “……”

    在余逢春出事前,万朝玉根本不敢把主意打到邵逾白身上。

    与其说余逢春真是个谁得就能赢天下的顶好物件,不如说他是邵逾白脊骨里的一口气。

    他在一日,哪怕濒死,邵逾白都敢挣扎着再拼一回。

    万朝玉怕的就是这一回。

    只要余逢春死了,邵逾白的精气神也就没了,怎么会再垂死挣扎?

    余逢春哑口无言。

    说完自己的猜测,0166留给余逢春足够的思索时间,自己进入待机状态。

    而余逢春喝了口水,将本该叹出的气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关于0166说的那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开始心里就没抱念头,所以从不允许自己多想。

    可惜很多事,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

    余逢春没忍住,又从心里叹了口气,随后若无其事地开口:“今年万寿节,皇上准备怎么过?”

    邵逾白抬眸:“不过。”

    还在烦朔秦的事,赌气呢。

    余逢春无奈道:“……皇上不要说笑,君王寿诞,普天之下都要贺一贺的。”

    “如何过,礼部自然有章程,”邵逾白不说笑了,将奏折撂在桌上,往后一靠,“江大夫这么说,是有自己的打算?”

    余逢春能有什么打算,就是随口一问。

    可既然邵逾白这么问了,他也顺势道:“是,草民到时候会送一份贺礼,陛下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寡人怎么会嫌弃呢?”

    邵逾白笑得意味深长:“横竖已经有八年,寡人没收过贺礼了。”

    余逢春:“……”

    这孩子,怎么专挑人心窝子扎。

    第35章也不知那位民间大夫是何等姿色

    彼时夜色已深, 即便是向来繁华的京城,也一盏接一盏的熄灭灯火,逐渐寂静下去。

    万府上下, 只能听到微风拂过树枝草叶的稀疏响声,烛火已熄灭大半, 杂役从廊下经过, 路过主君书房时, 看到里面仍旧是灯火通明。

    临近万寿节, 又有外国使臣来访, 加之地方的种种琐事, 丞相近日真是劳累坏了。

    杂役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拐角时,遇上一妇人。

    这妇人穿着淡色衣裙,鬓边只用两三珠钗梳好头发, 并无太奢华的服饰装扮, 显得雅致清爽, 气度更加高华。

    她正是当今丞相万朝玉的原配妻子, 江南顾家二房的嫡长女, 顾昀沁。

    杂役连忙行礼:“夫人。”

    顾氏瞧见他, 冷淡地点点头, 问道:“大人还在书房吗?”

    “是, 书房的灯盏还是亮着的。”

    “去吧。”

    杂役连忙行礼离开, 顾氏绕过拐角,站到书房门口时整理了下衣袖,接过一旁侍女手中提着的食盒, 轻轻推开房门。

    万朝玉已换下官服,着一身深色长袍站在桌前, 发丝规整束起,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书桌上的一份文书。

    顾氏进门,他听见响动,不冷不淡地瞥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

    顾氏并不介意他的忽视,示意侍女在门外候着,她关上房门,提着食盒走到桌前,将里面装的汤羹点心一一端出来。

    她柔声道:“夫君已经劳碌一日了,休息下,吃点东西吧。”

    万朝玉停下动作,将毛笔放下,看了一眼她带来的汤羹。

    深夜所用食物,口味不宜厚重。顾氏带来的汤与点心都很清淡,所用食材不像京城出产。

    “顾家送来的?”

    万朝玉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问道。

    顾氏笑笑:“大房的姑母想我会思念家乡口味,便派人快马加急,送来一些家中自种的食材,夫君尝尝。”

    “秀州到京城千余里,只为了一口吃的,劳民伤财。”

    顾氏闻言一挑眉,不再劝说,兀自坐在万朝玉身边。

    “夫君也太谨慎些,不过是运些吃的而已,又没运金银财宝、奴仆美婢,谁会关注?”

    她坐得端庄,像个京城名门中圈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最是温和娴淑,偏偏言语间透着点傲气,让人意识到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相处。

    成婚多年,万朝玉早就熟悉她的脾性。

    他沉声道:“秀州顾家,何其煊赫,如今朝堂事忙,怕是会有不少人盯着我,想寻我错处,还是谨慎些。”

    然而顾昀沁却说:“我们顾家再煊赫,也比不上万家的一根手指头。”

    这便是明晃晃地驳万朝玉的话了。

    换做平常妇人,哪敢这样对夫君说话?

    可顾昀沁不一样,她出身顾家,是正宗的豪门之后,即便是嫁与当朝丞相、京城贵族,也够得上一句门当户对。

    且她的父亲如今也在朝中,不比万朝玉官衔低多少。

    因此面对万朝玉时,顾昀沁从不唯唯诺诺。

    “圣上多信任你,自古哪有在朝堂上以私人称呼相称的,也就你一个能让皇上叫你师兄。”她继续说,“他才不会杀你呢。”

    万朝玉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这也难说,皇上近日愈发喜怒不定,我也看不穿他。”

    说着,他想起了那日在御书房里邵逾白说过的话,如此惊世骇俗,即便是万朝玉,也难免要心悸一刻。

    只是这话太过隐秘,万朝玉不敢告诉他人,生怕再引出别的麻烦。

    可是他的谨慎,落在妻子眼中,便是踟蹰不前。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顾昀沁不满地皱起眉毛,再次开口前先向四周了扫视一圈,确定外面有签了死契的家奴把守之后,她才道:

    “而且我不得不再说一句,夫君,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去找那副画像?说句不好听的,这简直是自找麻烦,我已同你说过许多次,那人肯定是死了,夫君为何就是不信呢?”

    单看顾昀沁说话时的神色语气,就知道这对夫妻不是第一次谈这些事。

    万朝玉没有生气,他放下茶盏,靠坐在椅子上,叹息一般开口:“总得确认了我才能安心。”

    八年时间,世事境迁,邵逾白从不曾主动提起那个人,可只要与他近些的,都知道余逢春对他有多大的影响。

    万朝玉不想让计划出现任何意外,更不想让快死的皇帝再疯上最后一回。

    “夫君实在不必忧心这个,”顾昀沁轻声说,

    “那味毒药,父亲在老家时曾抓了许多人去试,也找过许多大夫去问诊,均说无药可救,就连当时已退隐的太医院院判也被我们找去,问他毒药成分,他钻研许久,也没有收获。”

    细软白净的手搭在万朝玉的肩膀上,顾昀沁并不觉得刚才的那句话有什么不对。

    “况且宫中那人不是说了吗?再未见过余逢春。如今皇上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只怕再过几年就真的撑不住了。

    “余逢春当年可是将一整杯毒药饮尽,如此毒性,他怎么可能撑得住?”

    万朝玉闻言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顾昀沁笑得温柔甜美,可正是这笑容里,却藏着寻常人一辈子也窥不见的狠辣阴毒。

    世人皆万朝玉一则鞠躬尽瘁,乃人臣典范;二则体贴妻儿,温良有礼。

    其实不光是因为他岳家势力庞大,也是因为私下里,顾氏不光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同伙和谋臣。

    顾昀沁道:“夫君谨慎,这不是坏处,只是依妾身看,有些时候还是要果敢一些的。”

    “……”

    察觉到万朝玉已有松动之势,顾昀沁接着柔声说:“若当年夫君没有铤而走险,装作余逢春的学生,今日哪有这么开阔敞亮的局面呢?”

    再提起当年事,万朝玉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紧张忐忑没遇见,尽是得意之色。

    他不为欺君恐惧,只觉得是自己技高一筹,才能骗过那位聪慧精明的皇帝。

    他点点头:“夫人如此说,也有些道理。”

    顾昀沁的笑容更深了,顺势道:“说来也是,余逢春没有眼光,夫君如此优秀博学,他竟然瞧不上,怕是只想博个帝师的美名吧!”

    万朝玉闻言也冷笑一声:“如此沽名钓誉之人……”

    “正是!”

    顾昀沁连连点头,站起身来:“夫君不要为这种人浪费精神,再过几日,朔秦使臣就要到了,妾身听闻陛下与那使臣不和,夫君若是有意,不妨试探一下。”

    语罢,她没再关注放在桌上已经凉的汤羹和点心,仿佛那只是她用来和万朝玉说话的借口,如今话说完了,借口也没用了。

    微微一躬身,顾昀沁转身离开,留万朝玉一人在书房,盯着桌上凉透的点心沉思。

    *

    *

    *

    五日后,朔秦来朝。

    比人先到的,是朔秦的贺礼。

    大明殿内,各色珍美宝石在余逢春面前整齐列开,一片璀璨闪亮,反射出来的昂贵华光,让普通的黄杨木桌都跟着奢华起来。

    余逢春手里被人塞了个精巧精致的小盒子,从桌尾往前走,看上哪个就放进自己的小盒子里。

    此外还有珍贵香料、药品和无数的绫罗绸缎、医书古籍在后面等着他。

    内务府的人在店里来来回回,将各色珍品端来又端走,任由余逢春挑选。

    此时此刻,余逢春终于有了点儿当宠妃的感觉。

    绕着长桌转了两圈,余逢春看中一块足有人拳头大小的蓝色宝石,晶体透亮清澈,蓝色深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将宝石装进盒子,余逢春扣上锁扣,回到邵逾白身边。

    邵逾白正在听总管汇报今夜宴会的流程,见余逢春回来,当即挥手让总管闭嘴。

    “挑完了?”

    余逢春不言,只是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把里面的蓝色宝石亮出来。

    邵逾白皱眉:“就选一个?”

    “嗯,”余逢春应了一声,扣上盒子。

    “一颗就够了。”

    “行。”邵逾白无所谓地点头,“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看着余逢春,暗暗等待。

    在余逢春的视角里,邵逾白头顶浮现的解毒程序,进度条已经缓慢过渡到了95%,很快就会运行完成。

    到那时,邵逾白会迎来一次毒发,程序会强行推动毒性爆发,然后将所有毒性消除,等毒发结束,邵逾白就没事了。

    只是那次毒发一定会相当惨烈,余逢春不能轻举妄动,必须得选个恰当时机才行。

    种种考量之下,最近两天,他都没怎么碰邵逾白,生怕不小心将进度拖到100%。

    面对他的反常举动,邵逾白很奇怪,所以才寻来这些好东西逗他开心。

    余逢春心里是挺开心的,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正在强装镇定。

    邵逾白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真的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便低咳一声,主动道:“寡人近日总觉得身体有些疲乏,江大夫不如来把个脉看看?”

    邀请意味太明显了,余逢春心里实际上是有些心动的,但想到之后紧锣密鼓的安排,还是果断拒绝。

    “草民不需要把脉,陛下光看面色就知道身体康健,万福安康!”

    邵逾白:“……”

    他冷声问:“若寡人非要你来把脉呢?”

    余逢春丝毫不受他的威胁,一躬身:“草民的医术不如太医院诸位,皇上若是心中有疑,不如请他们来看看。”

    请他们来有什么用?让他们和寡人握手吗?

    邵逾白没法子了,瞪了他一眼,而后偏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余逢春站在原地,对着陈和尴尬笑笑。

    陈和:“……”

    好一个冷心冷情的江大夫!

    内务府的宫人开始陆续收拾殿里的珍宝,余逢春琢磨着继续在这里站着,可能会和邵逾白再产生些不经意的皮肤接触,于是便想告退。

    但刚想说话,余逢春就听到邵逾白冷冷地嘱咐陈和。

    “带江大夫去后殿试试衣服。”

    余逢春愣了一下:“什么衣服?”

    陈和走到他面前,笑道:“皇上老早前嘱咐尚衣局为江大夫做的衣裳,如今已经制好了。”

    “我试衣服做什么?”余逢春疑惑。

    陈和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去参加宴会了。”

    “……”

    朔秦来人,宫里自然是要举行宴会。余逢春想想那繁琐的流程、来回的恭贺、吵闹的歌舞——

    “我可以不去吗?”

    “这……”

    与皇上一起参加宴会,这是多大的荣宠,多大的体面,居然有人会拒绝。

    陈和愣在原地,张口欲言,却被邵逾白打断:

    “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哪里有这样耍赖的皇帝?

    余逢春想要劝说,却听到邵逾白侧身坐在椅子上,貌似无神地喃喃道:“与那些厚颜无耻的浪荡蠢货一起,这个蹭蹭那个的脸,那个摸摸这个的手,光想想我都恶心……”

    他背对着余逢春,看不清神情,但细若蚊呐的声音既厌恶又委屈。一看就是气急了,把心里想的话一同秃噜了出来。

    已经两天没把脉牵手了,现在连场烦人的宴会也不肯陪他……

    内务府总管跪在地上,装作自己是哑巴聋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余逢春没办法了,只能暂且回到邵逾白身前,蹲下,安慰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皇上宽心,草民到时候会在皇上身边。”

    闻听此言,邵逾白回过神,抬起头来,反手握住余逢春的手,眼神恳切认真,更像一只疯疯癫癫的小狗。

    他道:“朔秦的三皇子名叫哈勒,一向浪荡好色且不择手段,江大夫要离他远些。”

    这话是非常纯粹的造谣。

    况且即便哈勒好色,余逢春如今这张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谁会看上他?

    无奈一笑,余逢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邵逾白这才放手让他离开。

    一旁紧张等待的陈和在此时走上前来,面上挂着格外欣慰的微笑,像是看到自家终于成器的孩子,让人头皮发麻。

    “江大夫,请随我来。”

    余逢春跟着他去了后殿,刚进门,就被一众等候已久的侍女围住。

    香气萦绕间,余逢春艰难瞧到了端端正正摆在殿中的两箱衣物。

    只看了一眼,余逢春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陈和刚才一句实话也没说,这哪是一件衣服,分明是十几件!

    他转身就要走:“是这样,和公公,我想起我还有一些事——”

    陈和眼疾手快,拉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江大夫,皇家宴席,还有外族来访,您得穿的正式点才行,这样皇上也高兴啊!”

    说着,他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宫女取出衣物。

    “况且您看,皇上近日总觉得疲乏,精神也不大行,您就别再让皇上难受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陈和也拿捏住了余逢春的命门。

    余逢春无奈认命,转回身。

    *

    *

    *

    夜晚,华灯初上。

    太和殿里,灯火璀璨,金碧辉煌,珍馐酒水已备齐,侍女来往间衣着清雅,香气幽微不易察觉。

    宗亲均已就座,只有皇上和朔秦使臣的桌案后还空着。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气氛还算融洽,相熟的宗亲都聚在一起聊天交际,还有不少人挤到了万朝玉等高官周围,想混个眼熟。

    有个眼见的宗亲发现,这次宴会与以往不同,皇上的桌案边上还特意设了个稍小一些的桌案,同样也空着。

    “我竟不知如今是哪位娘娘这么得宠,”他和旁边的人闲聊,“会见外臣的宴会,皇上竟也带了过来。”

    旁边的人闻言朝上一看,当即笑了。

    “小侯爷近日没听到传闻吗?”

    “什么传闻?”

    那人脸上的笑顿时更深了。

    “皇上近日宠幸的可不是后宫的哪位娘娘,而是一名民间大夫。”他说。

    宁成候之子当即惊了:“还有这事!”

    “可不是吗,”那人挤眉弄眼,俨然已经习惯自家皇帝的荒唐。

    “也不知那位民间大夫是何等姿色,竟然能让皇上如此宠爱,今日能得一见,实在是……”

    同样参加宴会的几位老臣听见二人的交谈,彼此对视一眼,痛心疾首,摇头叹息,只恨自己不能将皇帝掰回正轨,一时间又要落泪。

    正在太和殿乱得很有秩序的时候,陈和缓步踏入,站在诸位高官宗亲面前,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他将浮尘往胳膊上一甩,高声道:“皇上驾到!”

    第36章酒液似一泼陈年未启封的爱念,再次朝余逢春流去。

    众人纷纷叩首, 不敢直视天颜,只听得见脚步踏在地毯上的声音。

    皇帝身边果然跟了个人。

    青色的衣摆从眼前掠过,染了一阵细微的香气。

    宁成侯家的小侯爷是家中独子, 长辈一向娇宠,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骤然听闻皇上宠幸了一个民间大夫, 心中自然好奇。

    等皇帝从他身边走过, 朝高台走去, 小侯爷终于没按耐住心中好奇, 悄悄抬起头来。

    他只看到一个背影。

    颜色极雅致的青色衣衫, 穿在一个身材修长高挑的人身上, 袖口衣摆上均绣着祥云纹路,边缘处还有银色丝线绣出小字点缀,那衣衫的用料极好, 行走时隐隐有流光溢出。

    背云用了贝母青玉玛瑙等, 整体并不奢华, 但规格做工都很讲究, 且寓意相当好。

    那人的头发用一套透且鲜亮的青玉发冠束起, 发丝从后背垂落, 与背云行走间微微摇晃, 显露出一抹极美的腰背曲线, 若隐若现, 更动人心弦。

    这个人并未穿金戴银,但身上用的每一块布、每一颗珠子,都是极耗功夫的, 寻常人根本顶不住这样的奢华珍重,非得是皇家富贵才能享用。

    光是看这些, 小侯爷便确信这个人的确是被陛下精心养着的。

    且虽然小侯爷只见到了背影,但他平时见的美人也是数不胜数,更晓得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自然看得出来,跟在皇上身边这位是珍馐中的珍馐,极品中的极品。

    果然能当上皇帝的人身上都是有些运气在的,不然怎么就让他寻着一位如此美妙的民间大夫?

    小侯爷心中暗想等回家后也要四处搜罗一番。

    恰逢皇帝登上高台,落座。

    陈和高喊:“众卿平身!”

    一阵挤挤攘攘中,小侯爷连忙爬起身,连避讳都不记得,一双眼直勾勾地朝皇帝身边看去。

    本以为会见到一副清丽面容,不成想那位本该极美的大夫,却长着一张格外普通的脸,像是在大街上会随意遇到的那种。

    唯有一双眼睛还称得上美人一词,亮若寒星,仿佛清水中的两丸浓墨,只是随意一瞥,便仿佛看到了人心里。

    一时间小侯爷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陛下艳福不浅。

    种种困惑交杂,让他忘记收回目光,还愣愣地盯着余逢春看。

    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颤栗感忽然涌现,小侯爷的脊背上都起了一层冷汗,肩膀哆嗦一下,连忙调转视线去寻找,刚好对上一双冷漠审视的眼睛。

    邵逾白端坐高台上,正盯着他看,神色毫无波澜,却好像下一秒就会叫侍卫砍了他的脑袋。

    小侯爷心中暗道不好,连忙坐好,低头盯着桌案看,视线不敢移动分毫。

    片刻后,那束目光才缓缓离开。

    小侯爷哆嗦着呼出一口气,脸上的汗滴在衣袖上。

    ……

    “你在看什么?”余逢春问。

    他坐在皇位旁的桌案下,是离皇上最近的人,自然也发现了邵逾白方才神色有异,盯着一个方向看了好久。

    朝同样的方向看去,余逢春只看到了一个低头的年轻人,并没发现任何端倪。

    邵逾白收回视线,因余逢春在他身边而脸色好了很多。

    他摇摇头:“没事。”

    余逢春又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是真没事以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也正是在这时,有宫人通报,朔秦使臣到了。

    不明显的叹气声从旁边传来,余逢春看到邵逾白摆了摆手:“宣。”

    于是一声接一声的高喊响彻殿内殿外。

    “宣,朔秦使臣觐见!”

    “宣,朔秦使臣觐见!”

    “宣,朔秦使臣觐见!”

    ……

    金玉交错碰撞的声音从殿外响起,随后越来越近,一行人跟着侍从进入太和殿,最前面的那个人与余逢春记忆中有八分相似,只不过皮肤更黑了些,长相也更成熟。

    朔秦盛产金玉,朔秦人也好金玉,无论男女都喜欢在头发上编织金玉玛瑙等用作装饰,衣着也偏向鲜艳利索,甫一进门,便掀起一阵与绍齐不同的洒脱之风。

    哈勒是如今朔秦皇帝的第三个孩子,眉眼深邃、身材高大,据说很像他父皇年轻的时候,因此很得他父亲喜欢。

    可惜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均是皇后所生,舅家势力强大,哈勒只是庶出,因此在某些时候也颇有些吃亏。

    余逢春看着哈勒站在大殿中央,抬手行礼。

    他身后跟着的人也随之行礼。

    哈勒声音洪亮道:“朔秦使臣哈勒携众人,参见皇上!”

    邵逾白毫无兴趣地听着,仿佛哈勒说的话只是毫无意义的大喊大叫。

    余逢春赶紧从桌子底下碰他,邵逾白这才说了番场面话,让陈和赐座。

    行礼过后,哈勒终于看见了坐在邵逾白手旁的余逢春。

    本身他没觉得有什么,但须臾后,哈勒意识到什么,神色中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诧异,又很快被压下去。

    “……”

    一行人依次落座,哈勒坐在皇上左手边的第二位置上,他旁边还有一张为使臣准备的桌椅,那里坐下一位蒙面的女子。

    从进殿到现在,除了行礼时,她始终一言不发,面纱也从未摘下。

    各式颜色鲜艳的宝石点缀在她的衣裙上,朔秦的服饰更显她曼妙动人。

    有不少目光都朝这位女子瞧去,看来他们也是第一次见朔秦带女人来。

    等使臣落座,守在门口的卫贤双手一拍,数位宫女太监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瓜果菜肴捧来,摆在桌案上。

    趁着宫人忙碌之际,邵逾白开口道:

    “近日各地天灾频发,寡人为表明与万民同甘共苦之决心,决意减少宫廷例菜,今回的宴席不比往日,三皇子不要介意。”

    哈勒闻言爽朗一笑:“绍齐地博物广,哪怕皇上决心裁减,在我们看来,仍旧是非常丰盛的。”

    此言一出,各位宗亲官员都跟着笑了一下。

    这时,一名矮胖的、坐在中间席位的宗亲忽然开口问:“三皇子身边那名女子,怎么到了皇帝面前也不摘面纱?这可有点于理不合。”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朝哈勒看去。

    面对刁难,哈勒只是笑了一下,随后起身解释道:“此言差矣,陛下,这是我的胞妹,朔秦的十三公主,她一直向往绍齐美景,此次朝贺,我便将她带了来。”

    他看着邵逾白,笑容中暗藏挑衅。

    “我这妹妹尚未婚配,按照朔秦习俗,是不能摘下面罩的。若皇上真的想看,要将我妹妹纳入后宫才行。想来绍齐人都通情达理,应当不会逼迫我妹妹违背规矩。”

    气氛顿时有些剑拔弩张,刚才说话的那名宗亲额头缀满冷汗,没料到自己的一句问话竟引来这些,惶惶不安地朝邵逾白看了一眼。

    邵逾白没搭理他。

    反倒是万朝玉站起身。

    “若真是如此,那倒是我们唐突了。”

    他朝哈勒处一躬身,笑得温润。

    “若公主喜欢绍齐景色,我们可派侍从守卫带着公主去京城附近逛逛,如今春暖花开,正是好景色。”

    “确实。”

    邵逾白这个时候才开口:“既然有规矩约束,那公主不必摘掉面纱,随意即可。师兄是京城人士,若公主想四处游玩,便多劳烦师兄了。”

    万朝玉又向邵逾白行礼:“臣领旨。”

    一直沉默的十三公主也站起来:“驰云谢过陛下。”

    这位十三公主看不清面容,但光听声音,便知道八成是个难得的美人。

    哈勒刚才说得含蓄,但细想便知道,哪有别国公主因贪恋风景便跟来朝贺,不过是和亲的遮掩罢了。

    所以那个说话的宗亲才吓成那样,驰云的脸只有邵逾白能看,他要人家揭面纱,这和抢皇帝老婆有什么区别?

    如今危机终于化解,殿内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反倒是哈勒,从刚才万朝玉起身解围开始,脸上便挂上一层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仍然在找机会去看余逢春,神色中多是探寻和困惑。

    一场宴会没什么波澜的结束,整个过程里,邵逾白没有主动和哈勒说一句话,坐实了他们之间关系僵硬的流言。

    余逢春对此早有预料,便没有多加关注,全心全意地扮演好一个娇弱可怜的宠臣形象。

    御膳房的手艺一向是顶尖的,余逢春觉得有几道菜的味道很不错,只可惜分量少了点。

    邵逾白没有胃口,只吃了两颗果子,见余逢春喜欢,便直接将那几碟菜放到他桌上。

    而余逢春则让陈和将提前煨好的汤羹端了上来。

    邵逾白一看汤羹,心情瞬间明媚,不管有没有胃口,都很给面子地喝了下去。

    ……

    他们两个的一系列互动落在所有人眼中,可以称得上一句荒唐之极。

    堂堂天子,在接见外臣的宴会上,与一个男人举止亲密,这成何体统?

    岂不是让朔秦看了笑话?

    余逢春能看到几名老臣摇头叹息,也能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官员满脸不屑。

    百人百态,个个都在意料之中。

    只有一个人,引起了余逢春的注意。

    那人坐在皇帝左手边的第二席位,已过不惑之年,面容冷硬,一双虎目圆睁,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颇有军伍风范。

    余逢春知道他。

    这人姓顾,叫顾佑,祖籍秀州,是先帝御赐的征西大将军,赐封六千食邑。

    他有个姐姐,先帝时被封为淑妃,育有一子,是如今的洄王。

    可以说,如今朝中虽是万朝玉最得皇上器重,但顾佑的地位,不比万朝玉低。

    而值得一提的是,顾佑的女儿嫁给了万朝玉。

    他自然也看到了宴会中余逢春和邵逾白举止亲近的一幕,但与旁人不同的是,顾佑并未有一分一毫的情绪流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就有点不正常了,即便是万朝玉在看见那一幕的时候,面上都划过一抹尴尬和不自然,更何况是军伍出身的顾佑?

    余逢春盯着桌上的翠玉葡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

    宴会结束后,余逢春和邵逾白回到大明殿。

    夜阑人静,侍从路过时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逢春踏入内殿,瞧见离开时还空荡荡的桌面上,居然又摆上一桌宴席,三把凳子依次摆好,其中两把挨得近些。

    几名宫女正在旁边温酒。

    嗅过味道后,余逢春确定是朔秦前些天进贡的宝果酒。

    略一挑眉,他问:“还有客人?”

    邵逾白“嗯”了一声,没说是谁。

    宫女将温好的宝果酒端来倒进杯盏,一股清甜香气自然溢开。

    离开歌舞升腾的宴会,宁静祥和如温水一般将人包裹,脑子都清醒许多。

    余逢春捧起杯盏尝了一口,心情愉快,对着邵逾白笑。

    见他如此,邵逾白的神色也温和下去。

    这时,陈和进来通报:“陛下,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推门声响起,哈勒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内。

    “两年不见,你怎么越来越不中用?”他高声问,“姓万的眼看就要踩在你头上了,你还真把他当师兄了?”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见外地坐在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卫贤跟在他身后,想拦他说话,但没拦住,一脸命苦的样子。

    邵逾白挥挥手,让他下去。

    尔后他道:“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嘿?”哈勒一动不动,招手示意宫女倒酒,“宝果酒都热好了,走什么走?这可是今年头一批,我自己都没尝过。”

    说罢,他将倒好的酒一饮而尽,再次让宫女满上。

    邵逾白聋拉着眼皮,任由嘟嘟囔囔,半个字不搭理。

    旁边的余逢春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果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二人。

    原来方才在宴会上,这两个人是装的。

    哈勒喝完三杯酒,精神起来,不再计较邵逾白刚才的粗话,认真瞅了他好几眼。

    “方才在太和殿灯光太亮,我看不清楚,现在一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邵逾白掀起眼皮,不冷不淡地说:“寡人无大碍。”

    哈勒嗤笑:“快死的人都这么嘴硬吗?”

    说完,他又笑着看向余逢春:“不知这位是?”

    余逢春连忙放下果子:“我叫江秋。”

    “江秋?”

    哈勒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目光从余逢春的脸滑到手指,又继续往下看。

    “我瞧你长得很好,眼睛也漂亮,要不要跟我回朔秦?”他直截了当地问。

    余逢春没料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下,干笑两声:“草民哪里称得上好看?况且陛下待我很好——”

    “——这是两回事,”哈勒打断他,“困在这活死人的宫里有什么意思?你跟我回朔秦,天高海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邵逾白面无表情地提出质疑,“你父皇如今年老体弱,两个哥哥势力雄厚,你哪来的能力,让他想做什么做什么?”

    哈勒闻言,当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总比困在这里,陪你去死强!”

    余逢春万万没料到这两人的第一次口角是因为自己,瞬间有种回到曾经的错觉——

    邵逾白是金尊玉贵地长大,身旁从不会出现说话不干不净的人。

    他虽然能言善辩,但比不上哈勒混不吝,什么话都敢说。因此在口舌之争上,邵逾白常常输他一招。

    每次吵完架,邵逾白都会不高兴,余逢春就去哄,也挺有趣。

    可以前是以前,现在的邵逾白万万不能生气。

    于是不等邵逾白开口,余逢春便凭借直觉抢先说:“我愿意的!”

    此言一出,空气都静下来。

    余逢春自己也惊了一下,默了许久,仿佛勘破迷雾,轻声重复:“……三皇子,我真的愿意的。”

    只言片语,但哈勒听出了他的真心,转头望向邵逾白。

    而邵逾白无知无觉,只直愣愣地盯着余逢春看,仿佛魂灵都被抽走,独留下躯壳。

    忽然,一声脆响。

    邵逾白的酒杯脱手而落,摔在地上,酒液似一泼陈年未启封的爱念,再次朝余逢春流去。

    第37章一口气没喘上,踉跄几步,喷出血来。

    良久后, 哈勒嗤笑一声,声音中藏着隐隐的不甘,打破一室寂静。

    “……你运气可真好, 先前有余先生,现在有江大夫, 怎么到哪里, 都有人相信你值得以命相酬?”

    邵逾白没理他, 还对着余逢春发愣, 眼圈红红的, 隐隐有水光闪现, 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像极了一只被又打又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着主人的小狗。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引来这么大的反响。

    见不得哈勒这时候欺负人, 余逢春想都没想就又道:“他当然是值得的!”

    此言一出, 邵逾白的肩膀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神色终于清明, 回过神来。

    低咳一声, 邵逾白接过帕子, 擦拭沾着酒水的手指。

    “寡人值不值得, 他比你清楚。”

    哈勒冷声道:“你不过是仗着今人不知故人身姿——”

    他看着余逢春貌似疑惑的神情, 又看看脸色衰败的邵逾白, 嘴角抽搐片刻,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僵持许久, 终于还是泄了气。

    “——罢了,”他摆摆手, “这事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临到最后,他还自己嘟囔着含糊一句:“能找到个这么像的也不容易……”

    余逢春装没听见:“您说什么?”

    哈勒连忙摇头。

    “没什么。”

    他一只胳膊压在桌子上,转移话题:“既然你能坐在这张桌子上,说明他没把你当外人,那我也不瞒着你,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要让万朝玉娶顾家的女儿?”

    最后一句话是问邵逾白的。

    哈勒刚入京,就知道万朝玉两年前娶了顾佑的女儿,两个底蕴深厚、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联合在一起,对邵逾白的皇位称得上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哈勒不明白邵逾白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邵逾白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过陈和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随后才低声道:“他们私底下早就暗中勾结,结不结亲都一样,既然如此,寡人何必自找麻烦?”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这般退让,他们肯定会得寸进尺。”

    “那寡人能怎么办?”邵逾白放下茶盏,“将死之人,能保住江山基业已是万幸,洄王不算昏庸,说不定以后会是个好皇帝。”

    他的话语中,灰败气息格外浓重,好像当年那个少年天子终于被世事磨砺掉了最后一分傲骨,认了命,守在皇位上等死。

    有一瞬间,哈勒也是这样以为。

    可还没等他表达任何观点,一直低头的邵逾白忽然发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但只有洄王可以,他们不行。”

    有时候,杀意不需要刀剑,也不需要喷溅而出的鲜血,只需要短短一句话。

    余逢春坐在他身边,因为早有预料,所以目光平静,但对面的哈勒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你、你……”

    邵逾白说完以后,像是从梦魇中脱身一般,神色语气都恢复正常,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寡人什么?”

    哈勒嘴唇翕动片刻,无言以对。

    他和邵逾白是盟友,但盟友也有亲疏远近,他家在朔秦,怎么可能一日三遍地看着邵逾白,自然也不会知道邵逾白已经疯成了这个样子。

    许久后,他醒悟一样说:“我有时候可以理解为什么你来当皇帝。”

    邵逾白骨子里藏着股疯劲,平常被天家规矩、人伦纲常约束着,加之他自己有意克制,所以很难显露,可他毕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再克制,也会有无意暴露的一天。

    哈勒也是最近才看清。

    凡是成大事者,循规蹈矩是没有出路的,必须得有敢于破除的勇气。

    邵逾白既有才学,也有血性,是老天辜负他,让他身中剧毒,死生师友,无力回天。

    不过邵逾白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讨论太多,话音一转,问道:“你父皇身体如何?”

    哈勒撇撇嘴:“就那样,我感觉他快死了。”

    余逢春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哀伤或惶恐。

    朔秦皇帝子孙繁茂,哈勒的生母虽然是贵妃,但哈勒在成片的子女里算不上受宠,他和皇上没多少感情。

    邵逾白说:“想下手就快些,趁寡人还活着,能帮的寡人尽量帮。”

    语罢,他夹了两片清凉的藕,放进余逢春的碟子。

    动作时,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不敢看余逢春的眼睛。

    余逢春没说什么,垂眸安静吃下,当做两人商量的事与自己全无关系。

    哈勒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明晃晃的助力,当即开始与他商讨种种辅助事宜,宴席上的气氛顿时就火热起来。

    邵逾白和哈勒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也在这一刻重新藏回层层遮盖下。

    酒过三巡,宴席撤下。

    哈勒已经喝醉了,坐没坐相地靠在窗边的榻上,等着醒酒汤。

    此时已到夜半时分,余逢春精神弱,已经很困,打了个哈欠,被邵逾白发现。

    “累了就回去歇息。”他说,眼神还是清醒的,只有呼吸中带着点清甜的酒气。

    余逢春点点头,想要离开。

    外面有风,邵逾白接过递来的斗篷,抖擞开披到余逢春身上。

    手掌从肩头拂过,留下若有若无的温热,明明该一切都说破了,偏偏邵逾白却变得退缩,不敢碰实,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即将触碰时退开。

    这时,都快睡过去的哈勒突然开口问:“你看我的妹妹如何?”

    “什么?”邵逾白背对着他,“十三公主如果喜欢绍齐景色,寡人派人带她去四处游玩。”

    “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丫头看上你了。”

    邵逾白闻言回过身,挡在余逢春面前,声音紧绷:“寡人与十三公主就见了一面,何来这种说法?”

    哈勒醉醺醺地说:“这有什么?她被你的皮相骗了,觉得你长得好看。”

    邵逾白皱眉:“你既是她的兄长,就该好生劝说,让她断了念头,难不成让寡人亲自去她面前杀个人,帮她断了念想吗?”

    哈勒掀起眼皮,眼神清醒。

    “不想就不想,何必喊打喊杀。”他说,“反正我也不同意。”

    邵逾白放下心,示意侍从推开门,带余逢春出去。

    然而哈勒就是不肯停下那张嘴。

    余逢春刚走两步,就听到哈勒从后面问:“我能去春熙宫吗?”

    春熙宫是梁妃住所,哈勒是外臣,他再狂悖,也不该问这样的话。

    余逢春直觉有异,停下脚步。

    邵逾白说:“不能。”很平静。

    哈勒“哦”了一声,又问:“那她还能跟我回朔秦吗?”

    “……”

    邵逾白沉默许久,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考量。他背对着余逢春,影子拉成细长一条。

    他缓缓道:“寡人改日去问问,要是她愿意,待寡人死后,自然会有人送她去找你。”

    哈勒想了一会儿,又说:“她帮了你这么久,还害了病,你得多随点嫁妆。”

    “我知道。”

    余逢春没再听下去,转身离开了正殿。

    守在门外的卫贤跟上他,两人一起往偏殿走。

    风撩过衣摆,余逢春低下头,任由发丝被吹拂。

    胸前的扣子是邵逾白亲手系上,带着风无论如何都吹不去的热意,在余逢春的胸口滚烫着。

    等走到殿门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卫贤突然说:“陛下从未宠幸过任何嫔妃。”

    余逢春停住脚步,闻言微微转身:“我知道。”

    从入宫到现在,邵逾白从未瞒着他,许多秘密都留下蛛丝马迹,很容易便能发现。

    卫贤看了他一眼,眼神说不上是悲悯还是嘲弄,嘴角勾着笑。

    “他过得不痛快,可能是觉得自己应该为别人守孝。”

    余逢春面色不改:“陛下纯孝,先皇驾崩,自然是悲痛不能自已。”

    “先皇过世自然悲痛,但不是为了这个。”卫贤说。

    “他是为了别人。”

    灯笼摇晃,一道亮光突兀地铺在卫贤的脸上,照亮了他的不屑,和隐隐约约的怨毒,似一张狰狞面具,严丝合缝地扣在卫贤苍白的脸上。

    死去八年,余逢春发现许多故人都变了模样。

    ……又或者是他从未看清过。

    火倏地烧起来,将外面薄薄一层纸衣烧穿,守在门外的宫人赶忙上前灭火,一阵慌乱。

    无人发现这一瞬间发生的变化。

    余逢春低下头,貌似无所察觉地轻声说:“卫公公在大明殿任职,自当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

    “江大夫何必如此忧心?”卫贤反问,“你知我知,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自然知道去找谁。”

    余逢春:“……”

    他勉强笑笑:“我当然不会说的。”

    说完,不等卫贤反应,余逢春直接回到偏殿。

    在门口等候的长宁吩咐太监合拢殿门,余逢春脱下斗篷。

    0166上线:[邵逾白并不知道他能活,为什么要帮哈勒争皇位?不怕洄王继位边疆不稳吗?]

    “历来国君易位,除了平安顺遂、众望所归的,大多都得动荡一阵,”余逢春说,“邵逾白既然下定决心要杀顾万,自然是要杀个干净,到时候两大家族只剩下骨头,动荡是迟早的,边疆一定会不稳。”

    [那为什么——]

    “因为不管换谁,都会想来撕口肉吃。”

    余逢春坐在床边,将手浸在温热的水里,神色思量。

    “哈勒性格爽直,不会为一时利益毁了百年,且如果邵逾白帮哈勒夺得皇位,他便对哈勒有恩,等他死后,哈勒要是入侵绍齐,就是恩将仇报,史书上必然会记他一笔。

    “他投鼠忌器。也能给绍齐留下喘息时机。”

    如此种种,扶持哈勒上位,是邵逾白垂危之时能走的最好一步棋。

    0166明白了,暗自高兴。

    [不愧是主角,快死了都有这种谋略。]

    余逢春也高兴:“不愧是我的学生,快死了都有这种谋略。”

    他俩一起高兴了会儿,等到要就寝了,余逢春躺在床上,枕着胳膊,忽然又说:“你能帮我调阅一下卫贤资料吗?”

    殿内安静无声,余逢春的要求突如其来。

    0166不明白:[有什么问题?]

    “也没什么,大明殿的下毒人一直没找到,我在担心。”

    [你怀疑是卫贤?]

    “……”

    余逢春没法形容心里的感觉,他总觉得那些不屑怨恨的表露,固然跟自己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邵逾白。

    卫贤,在恨邵逾白。

    因此当邵逾白受苦的时候,卫贤的心里是快乐的。

    余逢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大明殿里最适合下毒的人是陈和,其次就是卫贤。

    他是跟着邵逾白从潜邸出来的,陈和的徒弟,邵和军下一辈的统领,要是他想下毒,那自然有千百条可行的路等着。

    可是为什么?

    上面列举的那些便利,同样也是卫贤日后的依仗,只要邵逾白不死,卫贤迟早走到和陈和一样的地位。

    要多想不开,才会亲手将一切打碎?

    又或者,打碎后,他能得到更好的……

    余逢春想不出答案,只是嘱咐0166:[查的时候仔细一些,着重查查他的生母,还有跟着陈和之前的经历。]

    0166同意了,叮的一声后,挂上待机提醒,离开了。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卫贤脸上的神色再次从一片黑暗中浮现,依稀的怨恨不似作伪,在余逢春的回忆里,一次又一次地深刻下去,刀绞一般锋利刺目。

    余逢春的心越来越不稳,终于还是按耐不住,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来人!”

    他高声喊道。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长宁掌灯跪在床前:“奴婢在。”

    顾不得让她起身,余逢春捋了一把挡在眼前的头发,问:“正殿的灯熄了吗?”

    闻听此言,长宁神色疑惑,但还是说:“已经熄了,陛下想必是歇下了。”

    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顾不得多说,余逢春起身下床。

    “帮我把衣服拿来,”他说,“我去正殿。”

    他心慌得厉害,必须得看着邵逾白才能安心。

    见他这么着急,长宁不再问什么,直接起身,跑去取来明日的衣裳。

    连头发都来不及扎,余逢春披上外袍就要走。

    心脏在胸口撞得几乎发疼,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空气太过安静,以至于当系统响起警告声时,余逢春都来不及停住脚步。

    【警报!警报!主角生命值正在降低,请宿主及时应对!】

    【警报!警报!主角生命值正在降低,请宿主及时应对!】

    ……

    侧殿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陈和几乎是飞进殿中,一向笑呵呵的脸上覆着一层让人心惊的慌乱。

    他的声音与警报声混在一起:

    “……江大夫,皇上不好了!”

    霎时间,余逢春只觉得眼前发黑,复生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口气没喘上,踉跄几步,喷出血来。

    第38章学生知错,学生肖想师傅

    一口血如泼墨一般撒在陈和的衣襟上, 余逢春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胸口震颤、呼吸急促,险些两眼一闭, 直接昏过去。

    长宁惊呼一声,从旁边扶住他的肩膀, 陈和更是直接扔掉拂尘, 运功帮余逢春喘匀那口气。

    “江大夫, 不能昏啊!

    又一口血喷出来, 气息终于喘匀, 余逢春最后还是挺住了。

    “怎、怎么回事?”他挣开长宁的搀扶, 摇摇晃晃地站直, 一边拿袖子抹干嘴角的血,一边发问。“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是,原先是好好的, 但陛下就寝没多久就忽然口鼻出血, 突发高热, 如今已然昏迷不醒!”

    这不应该, 邵逾白体内的毒素正积累到一个很平稳的阶段, 除非有大剂量的突然注入, 否则不会有这种反应。

    刹那间, 余逢春想起了卫贤的那番话。

    如同一盏灯在脑海中点亮, 余逢春倏地伸手, 抓住陈和的袖子,语气急切:“他就寝前喝过什么没有?”

    陈和任由他抓着,衣襟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回余逢春的手腕上。

    不需要回忆, 他脱口而出:“就寝前皇上只喝了一盏醒酒汤,便安睡了。”

    “谁送的?”

    “我当时正要送朔秦三皇子出宫, 是卫贤端上去的。”

    话音落下,余逢春怔怔地松开手,倒退几步,险些又摔地上。

    卫贤。

    果真是卫贤。

    意识到如今的情势,来不及多想,余逢春平稳心跳,勉强稳着声音说:

    “和公公,你是邵和军的统领,麻烦你现在下令,让能调用的邵和军全部去找卫贤,一定要把他找到,千万不能放他出宫!”

    他说得太急也太快了,尾音都撕裂得沙哑,在如此黑夜,让人心惊肉跳。

    “不对……还有,还有,”

    余逢春说完以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原地踱步,大脑急速运转,顷刻间便把如今的局势全部捋顺。

    “抓到他以后,把他关起来,留人把守,既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

    “从里面封锁宫院,尤其是大明殿,让邵和军围牢了,有爬的全部捅死,有飞的全都射下来,连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

    陈和愣住了。

    侧殿没有点灯,仅有长宁手中举着一盏将明未明的烛火,暖黄色的亮光落在余逢春身上,将他衣服上的鲜血衬得如黑墨一般。

    昔日那个民间大夫的形象,在寥寥几句间完全破碎,陈和看着这时候的余逢春,甚至找不到他刚入宫时卑微怯懦的影子。

    忽然,一点警觉划过他的脑子。

    发现邵逾白毒发,陈和几乎是本能去找邵逾白最信任的医者,可听了余逢春的这一番话以后,陈和慌乱的情绪镇定下来,自然发现了许多不对。

    江秋只是一名乡野大夫,怎么会知道邵和军,又怎么会清楚自己是邵和军的统领?

    陈和不由得开始怀疑江秋是否也是宫外派来的细作,脸色未曾显露分毫,但眼神却变了。

    余逢春不瞎,即便慌乱,仍然感觉到了陈和的变化。

    而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陈和的怀疑。

    “0166。”他在脑海里喊道。

    0166火速上线:[收到宿主指令,易容程序解除。]

    仿佛一层透明的膜在眼前融化,世界都清晰起来。

    余逢春呼出一口沾着血腥的气,抹了把脸,轻声说:“和公公,您看看我。”

    在烛火照耀下,陈和看过来。

    只瞬间的功夫,这个纵横多年的老太监眼里的怀疑审视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和如释重负。

    昏暗的大殿里,哪里还有那名乡野大夫的影子,站着的分明是八年前便毫无踪影的帝师余逢春。

    “余大人……”

    他颤抖着嗓子说,布满皱纹的眼角溢出眼泪来不及思考在余逢春暴露身份前自己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陈和腿一弯,跪了下去。

    “您,您终于回来了……”

    余逢春无奈笑笑,对着面前这个哆嗦不停的老头子点头:“是,我还活着。”

    陈和老泪纵横,握刀握枪取人首级的手哆嗦着扣在地上,几乎难以相信眼前人就是失踪八年的余逢春。

    可容貌声音做不得假,陛下的信任更是。

    陈和抬手抹了把泪:“老奴眼拙,竟没认出来,余先生,您多见谅。”

    “你何罪之有?”

    余逢春蹲下身,扶住人的胳膊,想把人扶起来。

    然而陈和就算哭得满脸都是,看着都比他有劲些。

    怕自己把余逢春拽倒在地,陈和连忙站起身,稳稳把人扶住。

    “老奴这就去调令邵和军,必定在那刁奴逃出宫前将他擒住!余大人请放心!”

    说完,他担忧的眼神再次落在余逢春身上。

    余逢春会意:“和公公放心,他会没事的。”

    他说:“我回来,就是为了救他。”

    于是陈和原地又磕了两个响头,放心地走了,去找自己手底下那个黑心肝的畜生。

    大敞的殿门迎进无数冷风,不知何时,天边竟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阴云,陈和离去没多久,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万物后,雨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沾湿了整个紫禁城。

    余逢春的胸口疼得厉害,但头脑却格外清醒,望着外面的大雨,他转过身,蹲在跪着的长宁面前。

    电光与火光一起,照亮了他的脸。

    长宁抬起头,浑身哆嗦一下。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这位本该死在八年前的余先生的模样。

    ……难怪能让陛下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这是长宁的第一个反应。

    余逢春的本来面容清秀温润,带着很浓的书卷气,脸色白皙,眉毛细长,一双黑眸似寒星,整个人如玉石一般。

    只是这块玉石上粘着很多的血和杀意,雨夜阴寒,便更像一只在夜中杀人的艳鬼,与住在大明殿里的那位好般配的一对。

    长宁是胆子大,但也没越过正常的界限,看见余逢春这个样子,心里怕得不行,嘴唇也跟着哆嗦,生怕自己被杀人灭口。

    余逢春自然看出了她的恐慌。

    低叹一声。余逢春拿起她手边的灯盏。

    “长宁姑娘,麻烦你一会儿关上殿门,无论谁来问都说我睡了,不许人进,知道吗?”

    见他没有杀自己的意思,长宁冷静了许多,点点头。

    “我明白的。”

    “很好。”

    余逢春站起身,风雨交加,狂风烈烈,他的头发被吹得凌乱。

    最后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长宁,余逢春不再犹豫,转身踏进雨里,正殿跑去。

    如今,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让进度条升到100%,催动解毒程序运行,保住邵逾白的命。

    *

    *

    *

    正殿门口,已有邵和军在把守。

    见到余逢春冒雨赶来,守卫一言不发,只推开正殿的门,露出一室昏暗。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重。

    陈和已经将所有侍候的宫女太监全部赶走,殿内没有点灯,留下来照亮的只有一圈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悠悠光亮洒在寝榻上。

    绕过几层帷幔,余逢春看清了正在昏迷的邵逾白。

    不怪陈和惊慌失措,毒药发作时的模样,余逢春最清楚,口鼻出血都是最正常的描述,半点没夸大。

    邵逾白此时除了胸膛微弱的起伏,已没了活人的模样,面色衰败,呼吸接近于无,咳出来的血浸湿了枕头,让整座大明殿都笼罩在一股腥甜的血气中。

    外面风雨飘摇,里面也命如烛火,时刻有熄灭的隐患。

    进度条稳稳停在97%的位置,余逢春用湿透的袖子擦干净邵逾白嘴角的鲜血,跪在床边,手掌轻而又轻地抚在他的侧脸上。

    “没事的,邵逾白……”

    手指蹭上猩红,余逢春喃喃自语,浑然不觉自己身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血,仿佛两只刚从血海炼狱中爬出来的鬼,依偎着缠在一起,求一个有违天命的生机。

    进度条缓慢爬到百分之百,刹那间,一阵嗡鸣声从余逢春脑海中荡开。

    [注意,解毒程序开始运行,预计时间十八小时,请宿主注意把握!]

    [注意,解毒程序开始运行,预计时间十八小时,请宿主注意把握!]

    两遍提示音后,本来昏迷不醒的邵逾白忽然开始全身颤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后,他睁开了眼睛。

    恰逢一道电光闪过,将大明殿照得亮如白昼,自然也照亮了床前余逢春的脸。

    朝思夜想的亡魂在自己垂死之际归来,不知算不算是好消息。

    邵逾白仰面躺着,浑身使不上力气,神志已被毒药折磨恍惚。

    看着余逢春面无表情的脸,他挣扎许久,却只能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先生……”他喃喃道。“你来接我了。”

    余逢春缓缓起身,坐在他床边,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和带来噩耗时,余逢春一时慌乱没稳住心神,让这具破破烂烂勉强能用的身体遭到重创,刚才为了启动程序,余逢春肾上腺素飙升,几乎没怎么感觉到疼痛拖拽。

    等解毒程序启动,心神一松,余逢春才感觉到胸口撕裂一般的疼,每喘一口气都仿佛把心从骨头里扯出来,疼得头晕眼花,一句话都不想说。

    可他不说话,不代表那个还疯着的不说。

    见先生不搭理自己,邵逾白又笑笑。

    “先生不理我,也是应该的,”他轻声说,“我犯了大错,万死难逃其咎,欺师灭祖、狂悖僭越,先生当时不该离开,该拿刀砍死我才对……”

    他自顾自地忏悔着八年前的那一架,声音很凄凉。

    余逢春不理会他,于是他继续说:

    “或者哪天我自己明白了,去先生门前吊死,以谢深罪,可先生走太快。我都不知道先生去了哪里,自然也无法谢罪,先生莫怪。”

    余逢春原先还忍着疼,不想说话,可听到他这么说,余逢春当即侧过身子,语气难辨喜怒:“你知错了?”

    邵逾白轻声说:“学生知错,学生肖想师傅,是大不敬,该打死。”

    “可改了?”

    “……”

    在余逢春的注视下,良久后,邵逾白摇摇头,态度异常坚定。

    知错了,但不改。

    余逢春都要气笑了。

    “知错不改,和不知错有什么区别?”他说。

    邵逾白看他,黑亮的眸中掺着太多的迷茫。

    他真的在思考,而思考的结果是,邵逾白说:“学生以死谢罪。”

    即便被毒药摧毁神志,人对生死的判断也不会有问题,邵逾白很清楚自己要死了。

    将死之人一无所有,能拿在手上的砝码,只有胸口还未散尽的那口气,和假设面前人对自己尚存一丝怜惜。

    闻言,原先还冷着脸的余逢春当即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在邵逾白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厉声道:“不许再提死!”

    邵逾白侧脸浮现出一抹红痕,他愣愣地注视着生气的余逢春,想起上一次见这样的先生,是八年前。

    八年光阴,弹指间,竟也生生地捱过去了。

    本能地,邵逾白直接认错:“我知道了,先生别生气,我以后不提了……”

    他嘴里又涌出些血,染红了苍白的唇色,看着分外可怜。

    余逢春生不起气来。

    都被毒糊涂了,和他计较什么?

    想到这里,余逢春深吸一口气,觉得身上不太疼了,便站起身,想找方湿帕子替他擦擦身上。

    可刚要挪动,余逢春就感觉到衣摆上传来一阵拉扯。

    回身去看,人已经昏过去了,只是靠近床边的那只手,却勾住了余逢春的衣服,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正在余逢春小心帮邵逾白松手时,紧闭的殿门打开了,冒雨回来的陈和停在帷幔后面,小心不让自己身上沾着的寒气惊到邵逾白。

    费了一阵功夫,邵逾白终于松开手。

    余逢春走到帷幔前面:“如何?”

    陈和是冒雨行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摆发尾都滴着水,在地毯上晕出一片片的湿痕。

    风雨夜,凉气最甚,余逢春刚靠过去,就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他不露痕迹地皱皱眉,没有后退。

    反倒是陈和发现了,忙一躬身,倒退两步。

    “禀先生,人抓到了。找到他的时候,那罪奴正想乔装出宫,险些就让他真出去了。”

    余逢春松了口气,又问:“那其他人呢?”

    “有两个宫女想钻狗洞出去,都被抓住了,现下已经捆了关起来,不会叫他们寻死。”

    余逢春点头,问:“卫贤现在在哪儿?”

    “奴才把他带到了偏殿附近的下人房中,里外都有邵和把守。”

    “好,”余逢春向里看了一眼,转而嘱咐道,“务必看好他,等陛下无事后,我要亲自审。”

    “奴才遵旨。”

    陈和领命退下。

    第39章仿若幻境降临,亡灵重生

    余逢春重新回到床边, 滚着点热气的血彻底冷却凝固,在床边布料上凝结成深褐色的喷溅状色块,与那日余逢春在深山庙宇的墙角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0166悄然开口:[如果下毒之人的背后主使是万朝玉, 主角为什么不杀了他?]

    “为什么要杀?”余逢春反问。

    他累得很,耷拉着眼皮靠在床头, 胸口好像有一千根针在搅动血肉, 密密麻麻的疼。

    低低咳嗽一声, 余逢春道:“万朝玉虽然有反心, 但他足够好用, 只要别动歪心眼, 治国是一把好手, 邵逾白用得很顺,况且——”

    话语似一根将断未断的棉线,悬在余逢春心口的那泼热血上, 摇晃着低出更暗更痛的红色。

    况且邵逾白身中剧毒, 死意已决, 根本没想过求生。

    万朝玉好用, 那就用着, 死前杀掉就好了。

    他从没为自己留活路, 决意要自私一回, 陪先生一起去死。

    这些话余逢春没说出来, 但凝重的沉默已经让0166感受到许多, 片刻后,很聪明的小系统转移话题:

    [……骤然封宫加之停朝,外面的人会不会意识到事态有变?]

    余逢春把人往床内侧推了推, 自己盘腿坐在床边。

    “不会,”他说, “等雨小些,陈和会去宣旨,他有分寸。”

    邵逾白不是那种把国事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停朝几日。

    只要卫贤没跑出去,消息仍然封在大明殿,不会有人把停朝和皇上病重联系在一起。

    且余逢春已经从陈和的回禀中推测出来,此次邵逾白毒素积累至于毒发,并不是卫贤与幕后指使一起商议后的结果,而是卫贤情绪上头后的私自报复。

    不然早该里应外和夺了皇位,何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人报信?

    这恰好就说明下毒这件事是卫贤自作主张的,幕后人毫不知情。

    而这就非常好办了。

    余逢春清清嗓子,手指在床单纹样上胡乱滑动。

    “自古,争皇位就靠两样。”

    他举起两根手指。

    “一是人,二是钱。”

    “只要这两样齐全,再难的险关也有攻克的一日,再高的皇位也能爬上去,可如果再往细了说,靠的无非就是人。”

    胸口忽然闷痛一下,余逢春叹了口气,忍住,继续说:“只要手里有人,别人的粮食也能抢过来自己吃,别人的钱也能抢过来自己花。”

    “而在如今的京城里,邵逾白就是那个手里有人的人。”

    顾佑虽然有权有势,但他的势力在江南,京城还是邵逾白说了算。

    若没有细致的谋划,凭他和万朝玉,想名正言顺地争得皇位,难上加难。

    确定0166理解后,余逢春轻声说:“所以我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

    卫贤为什么会叛变?

    是一早便怀有异心,还是之后的某天忽然被策反?

    这个答案大概就藏在0166还未勘察结束的资料中。

    ……

    到了卯时,下了一夜的大雨隐隐有减缓之势,余逢春撩开挡在窗前的布帘,看到天边显现的清亮白光。

    明处的邵和军只有三两个,暗处藏了不知道有多少,0166检测后给出的答案是,如今的皇宫被围得像铁桶。

    半个时辰前,宣旨完毕的陈和回来禀报,说又逮着两个藏在水车里想混出去的。

    余逢春照旧让陈和把他们捆起来关好。

    此时天光熹微,余逢春熬了一夜却没多少困倦,盯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看了许久,等衣衫上都沾满雨水的潮气和凉意,才关上窗户,踱步到榻前。

    邵逾白还在昏睡中,气色比之前好上一些。

    仍旧惨白的脸上,只有一块红痕,隐隐肿起,那是余逢春之前巴掌落地的地方。

    盯着那块红痕,手掌自动回忆起那一巴掌带来的些微痛感,余逢春陷入沉思。

    这时,脑海里的系统忽然发出叮的一声。

    [检索结果出来了。]

    余逢春神色一凌,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怎么样?”

    来到自己擅长的领域,0166说话的语气都平稳很多,更像一块没有感情的新生系统。

    [我将邵和军搜寻到的卫贤的资料与世界内部数据流中进行对比,发现基本没有偏差,但有一点,邵和军遗漏了。]

    余逢春问:“什么?”

    0166卖了个关子:[你记得多少卫贤的来历?]

    余逢春皱眉回忆:“嗯……他是河阳人,生母姓杨,家中祖父母均在,但父亲在他未出世前就死了……”

    [在邵和军的档案中,卫贤的父亲不是死了,而是查无此人。]

    “什么意思?”

    [他是他母亲与人私通生下来的。]

    “……”

    [而我对比过世界数据流发现,在那个时候,最有可能与他母亲是私通的,是一名士兵,准确的说,是一名军官。]

    [而在他出生的十个月前,只有一队军队路过河阳,去北边剿灭流匪。]

    余逢春倏地想起什么。

    他语气艰难地开口:“你别告诉我,卫贤的亲爹是顾佑。”

    [恭喜你,我正想这么说的。]

    0166毫无波澜地为他鼓掌。

    余逢春天都要塌了,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想卫贤是不是有苦衷,或者被人逼迫,却万万没想到卫贤实际上是在为他的亲爹办事。

    身子里摇晃两下,余逢春坐回床上。

    急喘两声后,他问:“卫贤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数据流也没有体现,需要你自己探索。]0166说,[但我要提醒你一下,你中毒那天,卫贤也在场。]

    事实上,余逢春喝的那盏酒,正是卫贤亲手斟满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那个灵巧羞涩的孩子会包藏祸心。

    默然许久,余逢春看向躺在床上的邵逾白。

    “原来咱俩都是蠢的。”他说。

    蠢到两条命都险些折进去,才想明白。

    邵逾白无知无觉,任由他骂。

    说完这一句,余逢春感觉胸口的气顺畅些,对着头顶房梁轻喊一声:“邵和!”

    两道黑影当空落下,直直跪在余逢春面前。

    “你们统领呢?”

    其中一人答:“统领在外巡视门户,吩咐我等听从余先生。”

    余逢春闻言道:“可知卫贤关在哪里了?”

    “属下知晓。”

    “好。”余逢春点点头,“去把统领找回来。”

    答话那人当即行礼离开,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完全将余逢春的命令听在心里。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陈和站在余逢春面前。

    作为皇上身边的都太监、邵和军的最高统领,陈和虽说了解宫廷内外的每一处进出口,但事发突然,难保不会有人做手脚,他亲自巡视,彼此都安心些。

    只是余逢春现在得知全新情报,不得不提前审问卫贤,方便将先机握在自己手里。

    “和公公,我想去见见卫贤,”余逢春说,“别人我不放心,麻烦您看着陛下。”

    他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还以为自己跟之前一样,殊不知自从昨夜的那场惊吓后,余逢春的脸色便白得如纸一般,唇色接近于无,唯有衣衫的鲜血红得刺目,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会原地昏死过去。

    “余先生吩咐,老奴自然无所不从,只是先生你的身体——”

    陈和欲言又止。

    此言一出,余逢春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才反应过来。

    “我没事,换身衣服就好,”他说,“卫贤的事要紧。”

    系统的存在,可以保证余逢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以最低生命限度存活下去,不过是一夜没睡,又吐了几口血而已,没什么的。

    他坚持,陈和也不好多说什么。

    找人取了新的衣裳,余逢春沐浴过后,便被两名邵和军带着,去了关押卫贤的地方。

    ……

    雨下了一夜,如今还未排净,在廊下滴滴答答地落下。

    下人房当然没有主子住的地方干净敞亮,卫贤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在角落,嘴里塞了块粗布,脸上滚着冷汗,双目紧闭,身体不正常地蜷缩着。

    推门声响起,冷风裹着潮湿的气息一同涌进房间,守在房内的邵和军站起身,兵器交错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嘴里的粗布被扯下,卫贤睁开眼,看到一把黑胡桃木的交椅被邵和军端端正正地摆在房间正中央的位置,随后一人缓步走进房间,坐在交椅上。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卫贤认出,来人是这些日子一直陪伴在皇上身边的那个大夫,江秋。

    卫贤明白了什么。

    他低笑着呢喃:“原来是你……”

    难怪一向自诩深情的邵逾白会忽然宠幸一个只有身形与故人有几分相似的乡下人,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们合伙演的一场戏。

    重新启动易容程序的余逢春一挑眉:“原来什么?”

    卫贤被扔在房间的角落里,一身华服沾满泥水,狼狈又肮脏,而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他双腿膝盖处的一抹鲜红。

    ——他的腿被人打断了。

    回想起陈和第一次来时身上沾着的血气,不难猜出是谁下的手。

    面对他的疑问,卫贤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说:“就算如此,又能怎样?他快要死了吧?”

    他提起邵逾白的样子,就仿佛提起一件足够令自己得意洋洋的作品,即便身上伤口遍布,深陷囫囵,卫贤还是难以自制地大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颖悟绝伦又如何?足智多谋又如何?天子又如何?终究还是要烂成一摊肉泥,与我等一样肮脏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余逢春眉头紧锁,盯着对面那个状似疯癫的人。

    身旁的邵和军不等他出声吩咐,便很明白地上前两步,重重一巴掌抽在卫贤脸上,逼他止住了笑声。

    余逢春这才开口:“为什么?”

    闻言,卫贤猛地一甩头,满怀恨意的目光投向余逢春。

    “什么为什么?他身为君王,却不理天下万民,只纵情降乐,难道不该死吗?”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是说邵逾白没有这方面的过错,而是说谁都可以这样指责他,唯独卫贤不行,因为他最清楚原因。

    心里清楚他不会说实话,余逢春低咳一声,摆手让守在一旁的邵和军退出房间,随后缓缓念出系统查出的资料:

    “你是河阳人,生母姓杨,家中没有父亲,按照你的说法,你的父亲在你出生前就已经死了。”

    “……”

    卫贤愤懑的眼神变了。

    “而按照邵和军档案中记载的,你的生父并非在你出生之前死亡,而是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生父是谁——你是你的母亲与别人私通的产物。”

    卫贤嘴角抽搐,眼神阴毒:“那又如何?”

    余逢春坐在椅子上,安然承受着他怨恨的眼神。

    他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背叛邵逾白和陈和?他们几乎是你在这个世界上难得可以信任的人,陈和是你的师傅,这些年待你不算严苛,等他退下,你就是邵和军新一代的统领,有权有势,你没有理由选择一个外人。”

    “……”

    卫贤一言不发,牙齿咬得很紧,如果不是被绳索束缚,这个时候的他可能已经掐住余逢春的脖子了。

    “后来我明白了,”余逢春说,“你不是在帮外人,你是在帮你自己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

    话音未落,一阵歇斯底里的嚎叫从卫贤嘴里响起,不顾腿上的伤口,他挣扎着往余逢春的方向挪动,眼里尽是秘密被揭穿的愤怒和怨恨。

    此生最不堪最隐秘的部分被戳穿,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邵和军想要进来,又被余逢春拦住。

    “没事。”看了一眼挣扎的卫贤,余逢春对门外说,“我再和他聊聊。”

    于是邵和军再次退下。

    余逢春安静等待着。

    一柱香后,卫贤精疲力尽,无力地靠在床头,似乎知道自己的结局注定是个死,他也没了心情维持表面的仪态,像滩烂泥一样缩在角落里。

    直到这时,余逢春才问:

    “余逢春——”

    刚念出这个名字,余逢春就看到卫贤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声音一顿,他继续说道:“——也是你下毒害死的吗?”

    世人只知帝师余逢春在皇上登基后自请返乡,云游四方去了,却不知真实情形是他与皇帝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皇帝稳坐高台,而余逢春则身中剧毒,死在了不知什么地方,连尸身都没留下。

    这是个秘密,连邵逾白都不能肯定,眼前人是怎么知道的?

    卫贤只是万念俱灰,但他并不傻。

    他是顾佑的儿子,还帮顾佑毒害皇帝,死罪已经逃不掉了,可如果余逢春的死也算在他头上,那想必他连死都不能。

    生不如死才是最可怕的。

    “你在说什么?”他冷笑着反问,“余先生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当年宴席上,斟给皇帝的那杯酒,被余逢春接过喝了下去,酒里的毒不是你下的吗?你那时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外袍,靴子是去年新做的,因为宴席设在宫中,你还在前几日特意问了陈和许多……”

    伴随着余逢春轻描淡写的讲述,当日的情形被完完整整地复刻出来,太完整太清晰,不可能是为了套取口供临时胡诌出来的。

    卫贤的瞳孔急速收缩,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整个人仿佛被当空泼下一盆冷水,身体猛地哆嗦一下,仿佛被无形力量击中,呼吸变得急促。

    “这、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没人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闻言,余逢春低垂双眸,无奈笑笑。

    易容程序再度终止,随着凉风吹拂,一张熟悉到接近梦魇的脸出现在卫贤面前。

    仿若幻境降临,亡灵重生。

    “孤魂野鬼罢了。”

    望着卫贤震惊到恍惚的脸,余逢春说。

    *

    余逢春的面容是很清秀的,两弯眉毛细且长,似柳叶一般,双眸明亮,朝人看过来时,总无端让人觉得温和。

    他身上有很重的书卷气,儒雅清俊,像是很讨人喜欢的教书先生,会给学生分糖那种。

    只是顶着这样亲和的容貌,余逢春却暴殄天物,常常面无表情,因此显得异常冷淡,周身仿佛裹着一层景潭山最高处的冷雾。

    卫贤被捆着扔在角落,无法挣脱,可还是拼命向后挪动,恍惚着摇头。

    “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为什么还活着?”

    余逢春也跟着无奈微笑。

    “是啊,毒药磨骨削肉,我怎么还活着?”

    尽管刚才气血损耗,可余逢春仍然是一副活人模样。卫贤眼睛瞪得很大,目光呆滞,似乎完全被余逢春还活着的事实给打击,已失去思考能力。

    余逢春瞧着他这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语气波澜不惊。

    “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背叛邵逾白?”

    顾佑和万朝玉心怀反意,太正常了,余逢春根本就不会去想为什么,但卫贤不一样。

    余逢春看着他从一个还没到人大腿高的孩子长成少年,从未想过他心里有那么多的暗流汹涌。

    闻听此言,从刚才开始便眼神恍惚的卫贤忽然抽搐一下,然后嗬嗬地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大,尾音撕裂,声嘶力竭,像只报丧的乌鸦。

    狂笑身体震颤,让本就没愈合的伤口撕裂得更加严重,余逢春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滩鲜血从他膝盖处涌出,淌在地上。

    不必说,这双腿自然是废了。

    哪怕日后邵逾白不杀他,卫贤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思及此处,余逢春变了主意,终于站起身,踱步来到卫贤身边,垂眸看着面前人形容狼狈。

    而卫贤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止住了笑声,又变回一潭死水模样。

    许久后,余逢春低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躲在陈和身后,还没他胸口高,听见我的声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看我……”

    卫贤手指动了一下。

    余逢春继续说:“邵和军训练辛苦,你还年轻,又没有童子功,难免磕磕碰碰,陈和虽是你师傅,可有些时候太过严厉,你不敢跟他说,便来找我,我为你上药,你也跟着邵逾白叫我余先生。”

    无论寒暑,每隔几天总会有个孩子敲响余逢春的房门,拖着一身的伤,可怜兮兮地叫他先生,求他帮忙上药。

    余逢春怜悯他年纪轻轻要吃许多苦,又听说他父亲早亡,能帮的都会帮,卫贤因此更粘他些。

    直到后来,先皇病重,余逢春要去很多地方料理,便让邵逾白专门给卫贤安排了医官,卫贤才慢慢不来找他。

    再次提起往事,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攻心。

    可如果一颗心不为任何所动,人就不是人了。

    看着卫贤颤抖的眼眸,余逢春轻声道:“八年前的那杯酒,你不想端给我,是我硬要走的,我的死本不该算在你身上——卫贤,我只问你一句,这八年里,你可曾后悔过?”

    早在卫贤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责骂怨怼就已经毫无作用,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硬了,扛得住余逢春的恨。

    可偏偏余逢春说不怪他。

    即便知道这句是谎话,卫贤还是在那一瞬间,滚出泪来。

    怎么可能不悔,那么高洁的一个人,身中剧毒,日渐枯槁,死在不知什么地方,光是想想,卫贤都觉得自己烂掉的心又臭了一些。

    泪水从侧脸流下,沾湿带着泥水的衣襟。

    “……他该死。”

    卫贤低声说。

    余逢春愣住了:“什么?”

    “我说他该死!”

    卫贤撑起身子,冲着余逢春恨声道:“你以为我没见过他看你的眼神吗?他不许我去找你,因为他受不了!他觉得你是他一个人的,我连你的衣角都不该碰一下!”

    能做邵和军统领的下任接班人,卫贤当然没有没用到次次训练次次落伤的地步,他只是想多见余逢春几面,所以会故意给自己留下一些伤口。

    余逢春不懂武功,哪里看得出他的心思,只以为都是正常的,看着卫贤的眼神带着点心疼。

    卫贤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不自觉便将余逢春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心生亲近,却又不敢真的靠近。

    他觉得余逢春是神,怜悯万物却又高高在上、不容亵渎。

    因此当卫贤第一次领悟到邵逾白看向余逢春的眼神时,他出离愤怒了。

    “你是他的师傅!”

    他嘶声道:“他怎么敢用那样的眼神看你?!忘恩负义、狂悖至极!他怎么敢对你动心,又怎么敢逼迫你至此?!”

    饱含怨毒的眼神似刀剑一般,却又在看向余逢春时化成水一般的柔情痴迷。

    “余先生……”

    卫贤自言自语道:“你是雪一般高洁的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心里面便想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仿佛一丝尘埃都不沾染,遗世独立……

    “邵逾白,心思肮脏,枉为君子,哪怕是死也不能洗清他的罪孽!!!”

    如果说之前余逢春还能保持一丝冷静,那等到卫贤单方面判定邵逾白死刑,他的冷静终于绷不住了。

    “就因为这个?”他往前一步,质问道,“就因为他喜欢我,你就要杀了他?”

    “这还不够吗?”卫贤反问。

    他痴痴地看着余逢春,视线像舌头一样舔过余逢春的眼睛嘴角。

    “先生,师徒背德是大罪,记在史书上是会受世人嘲笑的,我替你杀了他,你的青名就保住了……”

    余逢春的脸色倏地冷下去。

    “你和顾佑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卫贤眼珠转转,不再抵抗,说:“他早就知道我是他的孩子,还在河阳时,他私下见过我母亲许多次,也见过我,就是他把我送进宫里,引到陈和面前的。”

    说着,他呵呵笑起来,仿佛觉得父子亲情真是有趣。

    “顾佑虚伪,陈和虽然占这个师傅的名头,却私心用甚,宫里待我好的,只有先生你,我为你杀了邵逾白,先生便可以流芳百世,再无污点了。”

    说罢,卫贤露出个异常得意的笑,看余逢春的眼神像一条等着奖励的蛇。

    然而余逢春却没有给他奖励的心思。

    他出声问:“你说顾佑虚伪,陈和私心用甚,邵逾白胆大妄为,那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闻听此言,卫贤立刻慌了。

    他急忙说道:“我、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余逢春却说:“那只是你认为,我没觉得你做了对我有好处的事。”

    卫贤急了,支撑他存活至此的逻辑遭到了余逢春本人的否定,他顿时就手足无措起来。

    “不、不会的……我是为你好,你该感谢我,你是仙人,怎么能与自己的学生——”

    不知怎的,束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在谈话间竟然松开了,卫贤稍一使力,绳索脱落,他直接一把抓住余逢春的手,双目赤红。

    他把余逢春拉到自己身上,手像钳子一般掐住余逢春的脖子。

    “你是仙人啊——”

    他嘶吼道,状似疯癫。

    余逢春被扼住呼吸,恍惚间看到卫贤愤怒的神色有了片刻的空白,接着他身子一软,重重倒在余逢春身上。

    是门外的邵和军听见动静进来了。

    “余先生,你没事吧?”

    余逢春摆摆手,将一口涌到喉咙的血又咽回去,坐起身,看着昏迷在身旁的卫贤。

    他开口道,语气冷淡:“看好他,找个嘴严的太医来给他包扎伤口,别让他寻死。”

    邵和军领命:“是。”

    ……

    回去路上,0166问:[你没事吧?]

    余逢春咳嗽一声,尝到了嘴里的腥甜。

    “没事,”他说,“邵逾白怎么样了?”

    [正在缓慢恢复中,等下午应该就能完全清醒了。]

    余逢春点头。

    回到大明殿,刚一进门,陈和就走过来,眼神不住地打量余逢春上下,自然也看到了他脖子上被掐出的红痕。

    “先生实在是太冒险了,”他沉声说,“若邵和军没有进去,那如今该如何?”

    邵和军肯定会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统领,对此余逢春毫无意外。

    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明知必死,怎么可能乖乖就范,除非是我,否则谁问,他都不会说。”

    这是实话,陈和也不能反驳。

    叹了口气,陈和让出身后的道路。

    “陛下好些了,余先生快去看看吧。”

    余逢春依言走到寝榻前,透过轻薄的纱帘子,看清邵逾白微弱的呼吸和脉搏。

    脖颈上伤口发烫,仿佛卫贤的手还扼在那里,带来不间断的窒息和难以表述的恶心。

    余逢春半跪下去,握住邵逾白的手腕,感觉到脉搏在平稳跳动后才安心。

    他本就因为死而复生身体虚弱,加上心情大起大落,又被卫贤掐着脖子摁了好一会儿,等确定邵逾白一切安好后,胸口顶着那口气顿时就散了,余逢春面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昏过去。

    候在一旁的陈和自然也看出了他的不对。

    “余先生,您歇息会儿吧!”

    他劝道,苦口婆心,“如今局面靠您撑着,您要是倒下了,那后面该如何?”

    余逢春笑笑:“后面自然要靠你们的陛下。”

    说完,他无力地坐在床边,看见有邵和军停在门口,有事禀报,便道:

    “和公公,你还有事,先去忙吧,我在这儿守着。”

    陈和闻言向后看了一眼,与邵和军对了个眼神,不再过多推辞,起身朝殿外走去。

    此时已到巳时,日光洒进殿内,将地砖照得光滑平整。

    余逢春坐在床边,盯着昏迷的邵逾白看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

    “我得睡一会儿。”他对0166说,“有任何异动,直接电我。”

    电击是系统空间专门用来惩罚违规任务者的措施,余逢春虽然常常60分毕业,但一直勤劳认真,所以从没启动过这个程序。

    这还是第一次。

    0166同意了。

    也就在0166同意的下一秒,余逢春眼一闭,倒在邵逾白身边,两秒不到便昏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安稳,各种没有具体意义的碎片在睡梦中化成杂音和虚影,曾经的、现在的、以后的,无数张脸,无数个人。

    余逢春在一团极致刺目的白色光晕中看到一个人,光晕散去,褪成寂静的黑,那人就坐在那里,

    见余逢春来,那人笑了笑,无数金色火焰幻化成的蝴蝶从他身后涌现而出,又在刹那间凝聚成更热更磅礴的焰火,将一切烧毁。

    “不要——”

    梦中的惊呼化作现实中不安的低语和皱眉,一双冰凉的手抚在余逢春眉间,将皱起的纹路轻轻按平。

    带着血腥气的甜香唤起了更熟悉的记忆,余逢春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一下,随即陷入更深也更安静的睡梦中。

    等他再醒来,身边人已经不见了。

    大明殿久违地沐浴在一片午后日光中,昨夜的阴霾潮湿一扫而空,数层帷幔均被撤去,殿内一片金光璀璨。

    余逢春刚醒,身子疲乏得很,半躺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来。

    然而他刚挪动,就听到金属交错的清脆响声,同时脚踝上也传来一阵微凉触感,带着很明显的拖拽感。

    余逢春朝下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左边脚踝上竟被人套了一条银色镣铐,浇筑平整的锁扣刚好圈住脚踝,每一次挪动都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锁链长且坚韧,与寝榻的床柱死死焊在一起,并非临时赶制,余逢春用力挣了一下,意识到这条锁链大概在邵逾白第一次意识到他是他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

    这混账装得心如死灰,实际上滚了太多坏水,余逢春一时心疼扰了思绪,竟然着了他的道,真被他锁在了床上。

    他对0166说:“别电我了,你快去电这孽徒!”

    0166老神在在道:[电不了,再忤逆也是你教出来的,受着吧!]

    余逢春气得胸口疼,盘腿坐在床上,扯了一下锁链,发现虽是禁锢,但铁链长度足够他在殿里来回走动。

    刚想起身,一股厚重的苦涩气息忽然传来。

    余逢春抬眼,瞧见长宁端着一碗深棕色的药汤走进寝殿。

    “这是什么?”

    长宁道:“这是太医开出的药方子,余先生身体亏损太多,要好好调养。”

    余逢春毫不犹豫:“不喝。”

    长宁呆住了。

    她自然也看到了余逢春脚上的锁链,知道此时他是身不由己,任何激烈情绪都是应该的。

    可面对余逢春不加思索的拒绝,长宁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正在这时,紧闭的殿门忽然再次推开,一道人影逆着光走进来。

    “把药放下,出去吧。”

    邵逾白走到床边,淡声吩咐。

    陛下驾到,长宁自然无有不从,将药汤放在床边,叩了个头,不敢多看一眼,急忙离开了。

    只是临走时,她留了个心眼,脚步刻意放缓几分,听着殿内的动静。

    果然,刚到门口,长宁就听到寝榻那边传来异常清脆的一声响。

    她不由抬头看去,正好看到那位被锁在榻上的余先生面色冷凝似冰,扇完巴掌的手悬在半空,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是气极了。

    而陛下遭此大辱,只顿了半秒便转过头,面上挂着一抹笑,温温柔柔地看着榻上的人,并不在意余逢春的反抗。

    他端起药碗,轻声道:

    “先生费心良多,该好好休息。”

    声音穿过漫长的距离,来到长宁耳边时,已变得低沉微弱,像是耳边情人的呢喃,又因为两人身处地位的偏差,在这呢喃中多了许多的阴森病态。

    长宁浑身哆嗦一下,不敢再看。

    第40章我上辈子一定是造了什么孽

    巴掌裹着药气, 凌厉地抽在脸上。

    邵逾白被打得头一偏,脸上火辣辣的刺痛。

    即便是最狼狈最虚弱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 这算得上是奇耻大辱。

    余光里,打了他一巴掌的余逢春喘着气, 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气急的红晕, 眼眸泛着水光, 不是祈求的泪水, 只是恼怒。

    邵逾白一点都不生气, 回过头, 眼神温柔。

    先生这样清高自洁的人, 怎么可能忍受被人禁锢?他再生气,都是应该的。

    “先生气我恼我,都正常, 只是千万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说着, 他端起药碗, 拿勺子在里面搅动片刻后, 感觉温度已能入口, 便小心舀了一勺, 递到余逢春的嘴边。

    余逢春定定地看着他, 并没有张口的意思。

    片刻后, 他扬起手, 又扇了邵逾白一巴掌。

    虽然身体虚弱,但余逢春两巴掌没有半点留力,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邵逾白的脸很快就红肿起来。

    他问:“先生消气了吗?”

    余逢春道:“解开。”

    邵逾白摇头:“先生费心良多,该好好休息。”

    “我在别的地方也可以休息, 用不着非得在你寝殿的床上。”

    邵逾白道:“只怕我解开镣铐,明日先生便无影无踪了。”

    被戳穿,余逢春面不改色:“我不会走的。”

    邵逾白笑了。

    “先生嘴里的话,可不能当真,如果先生一定要我解开,发个誓怎么样?”

    余逢春眼眸一动,问:“什么誓?”

    “先生就发誓,如果我解开镣铐后先生离开,那绍齐就迎来十年大旱。”

    十年大旱,百姓必定颗粒无收,战乱将起,饿殍遍野。

    邵逾白作为皇帝,非得吊死在太庙门口才能谢罪。

    余逢春真是被他拿捏住了命门,咬牙想再抽逆徒一巴掌,看着邵逾白脸上的红肿,却迟迟无法抬手。

    他恨声道:“枉为君子!”

    面对他的咒骂,邵逾白却只是笑笑,半点没放在心上,柔声道:“先生勿怪,方才学生只是一时冲动,万不该拿黎明百姓的生计性命赌咒,待会儿就去祖宗排位前罚跪——只是虽然世间誓言少有应验,但拿来测一测真心,还是很好用的。”

    他低下头,细心搅拌着碗里的汤药,陶瓷碰撞间声音清脆。

    他说:“先生脖子上的伤,要好好敷一下药,我已吩咐太医院去调配,今天晚上就能送来。”

    余逢春:“不用。”

    邵逾白闻言皱眉。

    “你为何如此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他问。

    “昨夜吐血,你说没必要,今天昏迷,你说没必要,你差点被那疯子掐死,还说没必要——余先生,在你眼里到底什么是必要?”

    这是说了这么久以来,邵逾白第一次有生气的意思。

    可转瞬间,他又将怒气压了回去。

    “喝药吧,先生。”

    死里逃生的皇帝,不比余逢春脸色好上多少,眼睛极黑,面色却极白,仿佛漂白后的宣纸上滴染墨痕,仍然散发着大病初愈的死气。

    可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眉眼间却溢满了无限的生机,望向余逢春的眼神也不像曾经那么厌倦疲惫,总是温柔的,渴求的,含着笑的。

    仿佛那块在他身上长了很久的假皮被硬生生撕扯下去许多,露出八年前那个少年的依稀模样。

    余逢春透过血肉模糊,看清了此刻邵逾白的偏执和疯狂。

    邵逾白这时候看着好像胜券在握,好像有自信把余逢春拿捏在手里,但实际上,他所有的筹码都脆弱得很。

    余逢春若是不配合,执意要走,那邵逾白只有崩溃这一条路。

    无奈从心中叹了口气,余逢春抬手夺过邵逾白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尔后将碗扔进他怀里,往床上一躺,背过身去。

    “滚!”

    见他喝了药,邵逾白脸上的笑顿时就真心实意起来。

    弯腰替余逢春掖好被子,他轻声道歉:“本该陪先生解闷,但有很多事要我处理,等我料理完,再来陪先生。”

    他说得温柔恭顺,但余逢春却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什么。

    他撑起身子,偏头看向邵逾白。

    “现在?”

    见他如此反应,邵逾白面上的笑更深,他就知道,先生不会不管自己。

    “现在很合适。”他说,“这样再过几日,天气暖和了,我可以带先生出门踏青。”

    余逢春心情复杂,盯着他看了好久。

    邵逾白对视回去。

    沉默片刻,余逢春说:“……小心顾佑,他是军人出身,家中必定圈养私卫,万防此事泄露回秀州。”

    邵逾白点头:“学生明白。”

    说罢,他便站起身,快步离开大殿,背影挺拔修长,不见丝毫颓势。

    仿佛余逢春的出现,像一把火,直接将他身体里畏顿许久的生机重新点燃。

    即便将死,邵逾白都敢为了余逢春拼一把,更何况是现在。

    望着消失在殿门口的背影,余逢春坐了许久,等又开始疲倦,才缓缓躺下,脚踝在被子里轻微挪动,锁链也跟着碰撞。

    他听着心烦,闭上眼睛。

    0166适时出现:[我可以帮你解开。]

    余逢春闻言,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用了。”

    [为什么?]

    0166能感觉到,余逢春的烦躁不是假的。

    余逢春回答:“这样能让他安心,我可以忍忍。”

    “而且,”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待在这儿挺好的,没人来烦我。”

    既然当着陈和的面变换容貌,那余逢春就没想再回到江秋的身份里。

    如今事多烦恼,余逢春显露真容,必然有无数人围上来找他麻烦,既然如此,他还不如躲在大明殿里,能清净一天是一天。

    0166似懂非懂,系统觉得余逢春说的有道理,但又感觉余逢春有所隐瞒,具体是哪里,0166说不上来。

    ……

    余逢春在傍晚的时候醒来,陈和带着太医停在帷幔后面,小声问:“余先生,您醒了吗?”

    余逢春咳嗽一声,陈和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目光不敢落在那条锁链上。

    “太医到了。”陈和说。

    余逢春“嗯”了一声,不说话。

    沉默让陈和额头上浮现出一层冷汗。

    他试探着张口:“余先生……”

    余逢春打断他:“——你知道这个吗?”

    他抬抬腿,脚上的锁链跟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余逢春看向陈和,目光锐利。

    陈和背上也起了汗。

    这都什么事儿啊?他从心里暗暗抱怨。

    皇上眼看要过而立之年,怎么还这样任性妄为?

    如此肆意,日后可怎样收场?难不成真把余逢春锁在床上一辈子吗?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陈和面上还是得帮着邵逾白,因此面对余逢春的质问,他只能躬身行礼。

    “余先生,让太医看看吧,您脖子上的伤着实有些吓人。”

    殿里没有镜子,余逢春看不到。

    可落在陈和眼中,余逢春的脖子上淤痕已经渐渐化成青紫色,且有扩散之势,看着格外骇人。

    “……”

    余逢春不说话,陈和就不肯起来,两人对峙片刻,余逢春叹了口气。

    “我不该和你计较的。”他说,声音沙哑。“是这逆徒欺人太甚。”

    陈和闻言,也跟着叹气,不得已地替自己主子说话。

    “余先生,陛下也是有苦衷的,他实在是——”

    话涌到嘴边,又被陈和强行咽下去。

    作为两人关系中的旁观者,陈和虽然知晓一切,但有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他来说,只能任由着两人先别扭着。

    深吸一口气,陈和硬生生地转移话题:“太医,进来吧!”

    倒霉到可以喝凉水噎死的赵院判掀开帷幔,走到寝榻前。

    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赵院判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看着余逢春的眼神里充满着对退休的渴望。

    检查完余逢春的伤口后,赵院判后退一步,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取了药膏递上。

    他低声说:“每日换三次,三日之内必会完好如初。”

    陈和接过,又问:“那余先生的身体?”

    赵院判说:“大人气血两虚且肝郁气滞,需好好调养,放松心神,方能长久。”

    陈和听完,谢过赵院判,便带着他出去了。

    等再回来,余逢春已经在长宁的帮助下给淤伤敷好了,一层细白的纱布绕过脖颈,余逢春不太适应地皱皱眉。

    见陈和回来,他直截了当地问:“他干什么去了?”

    “他”当然指的是邵逾白。

    陈和一躬身,轻声道:“京中闲杂人等太多,陛下去清理了。”

    清理这个词用的很妙。

    余逢春又问:“他晚上还回来吗?”

    闻听此言,陈和斟酌片刻,答道:“陛下是否回来,要看先生您怎么想。”

    如果余逢春同意,那邵逾白无论多晚都要赶回来,若是余逢春不同意,那邵逾白就算睡在门口台阶上,也不愿惹余逢春更生气。

    陈和说得不算隐晦,余逢春当然能明白。

    他冷笑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和无奈,不想真把余逢春惹生气,便住了嘴,吩咐手下带来许多余逢春之前没看完的杂书典籍,全部堆在床头,又命长宁端来适合调养身体的食物,放在床榻小桌上。

    等一切安排好后,陈和告退,不留在那里惹人烦。

    余逢春喝了口汤,翻到之前没看完的那本书,又从头看起来。

    *

    *

    *

    夜晚,邵逾白回来的时候,余逢春还没睡。

    烛火摇曳,因为刚剪过烛芯,因此比方才亮上许多,余逢春斜靠在床头,懒洋洋地翻过一页。

    他听见邵逾白在远处站定,本不想反应,却不期盼闻到了很淡的血腥气,混着皂香。

    看来在来之前,邵逾白已经沐浴过了,想把身上的血味盖住。

    余逢春合下书。

    “你去见卫贤了。”他肯定地说。

    邵逾白闻言犹豫一瞬,随即从屏风后面绕过来。

    “本不想让先生发现的。”

    余逢春撂下书,远远瞧着他。

    邵逾白换了身衣服,头发也重新扎过,站得很远,仿佛不想让余逢春看到更多的细节。

    “他怎么说?”余逢春问。

    邵逾白道:“大概就是那些,先生都听过的。”

    他不肯多说,打定主意要让余逢春从这件事上抽身而去。

    余逢春懒得理他,吹灭烛火,躺回床上,锁链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邵逾白离得远些,但还是听到了锁链的响动。他眉眼微颤,在一片昏暗中,朝余逢春的方向望去。

    余逢春背对着他。

    0166:[是让他滚的意思吗?]

    “不是。”余逢春在脑海里回答,“这是让他过来扮可怜的意思。”

    [?]

    0166不懂余逢春的意思,但邵逾白未必不懂。

    只听见身后人踟蹰片刻,便缓缓行至床边。

    余逢春闻见混着些微腥气的香,刚想起身便被人从身后搂抱住,一时间挣脱不得。

    邵逾白搂得很用力,偏偏不敢真压在余逢春身上,指尖都跟着颤抖。

    身体与身体贴合在一起,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像火一般迅速蔓延,余逢春一生克己复礼,哪怕是为邵逾白解毒,也不过是牵牵手,从未和人如此亲密过。

    突然被人抱在怀里,他连呼吸都要忘了,眼前一片眩晕,鼻腔里灌满了邵逾白的气息。

    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余逢春才在一片昏暗中听清邵逾白在他耳边的呢喃。

    “……那天夜里,先生说愿意与我一同去死,可是在哄我?”

    余逢春心头一跳。

    他不想回答,便咬牙伸手去推邵逾白的手。

    “松开!”

    邵逾白不松,继续在余逢春耳边说:“先生回答我,我就松开。”

    炽热的吐息几乎要烧在耳侧最敏感的肌肤上,余逢春浑身似过电一般,只凭着一口气沉默不语。

    邵逾白似乎也没有真的在期待余逢春的回答,见他一言不发,便兀自喃喃道:

    “八年前的那场争执,学生深悔,不该为一时赌气放先生离开,此后数年,天南海北都寻过了,却始终找不见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茫茫人间,从未如此干净过。”

    本该是抱怨是委屈,偏偏邵逾白说的时候语气极平淡,除了那滴落在余逢春脖颈后的滚烫热泪,再无能泄露他情绪一丝半毫的证明。

    “先生就算要走,也该、也该留些音讯才是……”

    泪水越滚越多,这辈子的孽障在身后哭得一塌糊涂。

    余逢春叹了口气,本就没多冷硬的心,在此刻彻底软了下去。

    都是冤孽。

    “我上辈子一定是造了什么孽……”

    他骂道,从邵逾白的怀里回过身,单手扶住那张布满泪痕的俊脸,任由泪水滴在掌心,咬牙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