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余先生……?

    近几日的紫禁城, 时常有惊雷传来。

    算不到具体是什么时候,只听人说,有个从荆州常雨县来的商人, 带着份折子走进燕京。

    折子上尽是荆州刺史的所犯罪行,劫掠民女, 搜刮民脂民膏, 与众多地方官员沆瀣一气, 结为党羽, 致使荆州人民苦难深重, 常有卖房卖地、卖儿卖女的惨事。

    折子一道道地递上去, 最后落到皇帝手里。

    皇帝观之, 雷霆震怒,下令查检荆州刺史及其党羽,问罪其族人。

    刺史在狱中深感其罪, 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还将火一把烧到了京城。

    现如今, 京城人都在私底下偷偷传言说前些日子的荆州水灾、前年的饥荒、还有三年前的虫灾, 都是万丞相万朝玉一手谋划的。

    一日深夜, 御林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包围万府, 将万朝玉连家人一同抓捕, 其岳父, 征西大将军、秀州巡抚、江浙总督顾佑同样被株连入狱。

    第二天早朝时,数名言官一同上书,弹劾万朝玉及顾佑谋逆之罪五、狂悖之罪六、忤逆之罪八、僭越之罪十二、欺君之罪十八, 条条论律当斩。

    皇帝稳坐高台之上,听完言官弹劾后一言不发。

    次日, 皇上下旨命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同办理万顾案,御史台从旁监察。

    半月后,三师会审结束。

    万朝玉、顾佑判谋逆之罪,念曾于社稷有功,赐自尽。

    其家眷,年满十五岁者一律问斩,其余流放戍边,女眷或贬为官奴,或贬为庶人,不一而论。

    万朝玉、顾佑二人认罪伏法,不日便自尽而亡,尸身被丢到了乱葬岗。

    只是坊间有传闻说,在行刑前一夜,有一黑袍人冒雨前来,与两位囚犯夜谈许久,黑袍人走后没一会儿,那二人便痛极狂叫、行态疯癫,叫着什么“余”什么“鬼”,不久便没了生息。

    第二日狱卒前去查看时,发现两个囚犯均是口鼻出血、十指尽碎,仿佛受尽酷刑折磨而死。

    不过只是传闻。

    一个月,审讯、抄家、流放、问斩,京城上方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官员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身上。

    等到阴云散去。有几个眼明心亮的官员忽然发现,在万顾案中皇上的种种举措命令,颇有当年之风。

    莫不是之前一直被奸臣挟制,如今终于翻身,又可以一扫腐朽荒唐,专心朝政了?

    一时间,几位老臣高兴得险些哭出来,韩大人更是当夜就叫夫人温了壶热酒,一边饮酒一边做诗,乐了一夜,第二天便精神百倍地去上朝了。

    京城中人害怕的害怕,高兴的高兴,唯有朔秦使臣,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好大一场戏。

    十三公主第一次来绍齐,就见识了一场狂风暴雨,惊讶连连,操着一口别扭的绍齐话,和哈勒说:“好厉害的皇帝!”

    她的眼里没有对皇权的恐惧,尽是对强者的欣赏。

    “哥哥,”她比划着,“让他当你妹夫。”

    哈勒:“……”

    不耐烦地推开妹妹的手,哈勒道:“绍齐话说不明白,还想嫁绍齐皇帝。”

    “正在练习,他太好看了。”

    “不行,”哈勒拒绝,“那个皇帝是个王八蛋,而且他有心上人了,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驰云皱眉,企图看出哈勒开玩笑的意思,却发现他真是一脸坚定。

    起身踹了哈勒一脚,驰云赌气回了房间。

    噔噔噔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哈乐被踹的身子一歪,坐在窗户边,眉头越皱越紧。

    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上次见邵逾白的时候,他还一脸死相,好像今天一口气没喘上来,明天就得举国大丧。

    结果没过两天,这家伙就生龙活虎起来,还相当干脆地料理了之前一直拖着不能下手的两大奸臣,种种举动,实在诡异。

    窗外又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不大但格外密,下了以后,庄稼会长得很好。

    哈勒吹着凉风,心里琢磨不出头尾。

    邵逾白活过来,对他当然是格外有益处。

    母妃前几日来信说父皇的身体愈发差了,等这次出使结束,哈勒就要真正踏进那场皇权漩涡中,邵逾白的存在,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助力。

    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某种深藏在他神经里的、对邵逾白的了解,却让哈勒隐隐不安。

    他总觉得,邵逾白这次捡回一条命,跟余先生脱不了干系。

    ……

    辰时。

    大明殿。

    殿内鸦雀无声,一众宫人停在帷幔外,个个低头屏息,捧着热水布巾,安静等待。

    帷幔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有人怒呵道:“滚!”

    这声音本该是温润悦耳的,偏偏在尾音上多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沙哑,像钩子一样,勾得帘外宫人手跟着哆嗦了一下,热水泛起涟漪。

    又一阵喃喃细语,站在最前面的长宁看到,帷幔中有两道人影拥在一起,高些的那个将另一个人抱在怀里,片刻后又半跪下去。

    看动作,仿佛是在给那人整理衣袍。

    天潢贵胄,整个绍齐找不出比他更尊贵的人,平日里旁人连看一眼都自觉不配,可他却如此坦然地跪在地上,替面前人整理衣裳。

    长宁急忙低垂眼眸,不敢再看。

    半炷香后,帷幔后有人淡声道:“进来。”

    等候已久的宫女太监随即走进帷幔,长宁走在最前面,自然一进去便看到了皇上,和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过去近两个月。

    过度惊吓中,长宁的记忆出现模糊和扭曲,每当她试图回忆时,最醒目的往往是余逢春喷出的那口血。

    她至今不敢相信,那位在偏殿住了许多天的江大夫竟然就是皇上曾经的老师,余逢春。

    可这由不得长宁不信。

    在大明殿伺候的许多宫人,私底下都说这是老天庇佑,余先生应该就是神仙托生,专门下凡来给皇帝做师傅。

    眼下,那位仙人正坐在长宁面前,模样俊秀儒雅,发丝垂落在肩头,仿佛一株依水而生的柳树。

    长宁将热水奉上,看着余逢春将手泡在水里,眼眸低垂,似是很疲乏,懒懒的没有劲。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腰间衣领不加装饰,更显得雅致。细长白皙的脖颈包裹在衣料中,但仍有一抹红色似杏花般旁溢而出,给一身素净添上颜色。

    寝殿里,时常响起细微的声音,因安静显得格外突出。

    若换平时,早就有人抬眼去看了,可现在,每个人的脑袋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一样,死死低着,不敢抬起。

    因为响声的来源正是余逢春,形状精致的脚踝上蜿蜒着一根细长的银色锁链,像蛇一样盘踞在他身体上。

    这是大明殿的秘密,是皇帝的秘密,也是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的千钧巨石。

    没人敢看,没人敢问,就假装那些深夜响起的喘息呻吟从不存在,假装皇帝眼中愈来愈重的偏执不存在,假装他们的师徒界限不存在。

    ……

    洗漱完,看着宫人依次退下,余逢春抿了口茶,问:“什么时候放开我?”

    话一出口,余逢春发觉自己的嗓音还是沙哑,不由皱皱眉毛。

    邵逾白坐在他身边,接过余逢春喝完的茶盏。

    “这里住的不舒服吗?”他言左右而顾其他,“万淳婉小厨房里的点心师傅现在就在御膳房,研究了些新的样式,你都尝尝。”

    万朝玉获罪,作为他的族妹,万淳婉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念在她年少入宫,从未犯下过大错,邵逾白只是将他送出宫去,贬为平民,没有多加为难。

    余逢春拒绝:“不用了。”

    说着,他又把茶盏从邵逾白手里拿了回来,吹开茶沫,道:“你去把太医叫来。”

    邵逾白问:“先生哪里不舒服?”

    余逢春摇头,继续说:“找太医给你诊诊脉,开个平心静气、清热去火的方子。”

    这话说得含蓄,可也很明白。

    从那夜定情开始,邵逾白夜夜宿在正殿,从未停歇过。

    解毒之后,他的身子越来越好,可余逢春还是老样子,实在经不住折腾,好些时候都无意识地滚出泪来,才换来片刻歇息。

    邵逾白真的很有必要喝些清心降火的药。

    “这就不必了……”

    邵逾白想要拒绝。

    余逢春闻言掀起眼皮,正色道:“你如今也不年轻了,且刚从鬼门关死里逃生,大病初愈,正是要好好休养的时候,你成日放纵,还带着我跟你一块胡闹,老了必然是会留下病根的。”

    被说不年轻的邵逾白:“……”

    沉默一瞬,他笑道:“既然如此,学生今夜睡在偏殿,太医就不必请了。”

    余逢春抬眼看他,见邵逾白神色如常,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便点点头。

    如今虽然料理了万顾,但余下的事情还有很多。邵逾白有心清理绍齐这些年的沉疴旧病,因此比平日忙上许多。

    陪余逢春喝完药,他就去了御书房。

    余逢春照旧坐在床上,怀里揣了本画册,看着邵逾白的背影越走越远。

    片刻后,他道:“生气了。”

    0166:[啥?]

    余逢春冲着邵逾白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

    “看不出来吗?气我说他不年轻了。”

    初识情滋味的人,哪里受得了心上人说自己老,生气也是应当的。

    0166可一点都没看出来,怀疑余逢春被关疯了。

    [你还是赶紧出去吧,我怕你再过两天会说出不该说的。]

    “不急,”余逢春低头翻书,“还不到时候。”

    [这还分时候?]

    “嗯哼,得等他不害怕了。”

    邵逾白在害怕?0166完全看不出来。

    在它的分析里,邵逾白已经重新走到了他人生中最高昂的时候——他再次得到了余逢春,铲除了对手,绍齐虽然疲敝,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一日,只要他励精图治,必然还有大好前程。

    站在这样的光辉前程中,他有什么好怕的?

    余逢春无奈摇头。

    “要是他不怕,我现在早就出去了。”

    说完这一句,他倒回床上,以一种相当不健康的姿势翻看画集,眼前不断闪过邵逾白的脸。

    实际上,邵逾白的所有表现都好像在说,余逢春在拔除他体内毒素的同时,也将他的阴郁冷酷一并去除,他重新变回了那个英明睿智、宽和待下的皇帝。

    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余逢春脚上的镣铐。

    那是幻境的裂痕,体内的肉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余逢春,邵逾白并没有变好,他还陷在某场只有他自己的噩梦中。

    要彻底治好他,需要猛药。

    余逢春目前还没有找到好的契机。

    *

    *

    *

    深夜,宫里点起一盏盏灯。

    长宁带人来传膳,余逢春蹚着锁链坐在桌边,听见外面的歌舞声。

    向外瞥了一眼,他问:“皇上在做什么?”

    桌边的长宁轻声回答:“朔秦使臣明日就要走了,陛下设宴,为他们送行。”

    原来如此。

    余逢春点点头,不再多言。

    又过了许久,歌舞寂静下去,宫门落匙,邵逾白果真没有回来。

    余逢春决定等他第三天还不回来的时候再去哄,喝完药以后躺在床上,听到了肾脏发出的感激声。

    “这就是我的愿望。”他很安详地对0166说。“永远不会被打扰睡觉。”

    不管是人还是梦,或者更奇怪的东西。

    长宁吹灭刺眼的蜡烛,只留着远处几盏做照明用,余逢春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准备迎来一夜好梦。

    然而他刚睡着没多久,0166的警报声就响了。

    [有人来了。]

    余逢春睁开眼,听见后殿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好像有人在试着推窗户。

    “谁?”

    0166运行片刻:[你认识的。]

    我认识?

    余逢春坐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窗户被推开以后,外面进了片刻,随后一阵风声传来,紧接着便是若隐若现的酒味。

    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影出现在余逢春面前,高眉深目、穿金戴玉,不必走近,便是一身很鲜明的朔秦风格。

    余逢春心里有了个猜测。

    等到那人走到一盏烛火旁边,光影投在他脸上,余逢春彻底看清了。

    是哈勒!

    而就在他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瞬间,哈勒也看清了坐在床上的那位是谁。

    方才在宴会上,歌舞欢乐,其乐融融,一直板着脸的几位大臣都露出了难得的笑,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可一片和谐中,哈勒却发现邵逾白的面色一直不好,身边也没跟着那位江大夫。

    联想到之前的种种困惑,哈勒心中疑窦更深,想着反正自己有武功傍身,即便被发现,撒腿就跑,邵逾白看在朔秦的面子上,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便借着酒劲,闯进正殿。

    翻窗进来以后,哈勒做好了看见太不堪太血腥的东西的准备,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会在大明殿正殿的寝榻上,见到余逢春。

    酒劲瞬间蒸发,哈勒腿一软,直直跪在地上。

    他颤抖着喊:“余先生……?”

    第42章把这破链子解开,我就陪你去

    “你、你是人是鬼?”

    哈勒左右乱看:“我……我死了?”

    此话一出, 余逢春只想叹气。

    “是,这里是阴曹地府。”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接你过奈何桥。”

    “可我完全不记得——”

    哈勒迷迷糊糊地说, 终于有力气站起来。

    摇晃着又往余逢春的方向走了几步,被酒精糊了的大脑总算琢磨出不对。

    他控诉道:“先生你骗我!”

    “我没骗你, ”余逢春说, “擅闯大明殿, 换别的时候, 你早被乱刀砍死了。”

    这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他不对, 哈勒哑口无言。

    趁着他愣神之际, 余逢春低头整理了下散乱的衣领, 想挡住脖颈上还未消去的吻痕。

    然而他这一动作,反而将哈勒的注意力引过去。

    “这是什么?!”

    哈勒再往前一步,眼睛瞪得很大, 眼珠子都要弹出来, 目光死死落在余逢春的脖子上。

    余逢春不言, 转移话题道:“你该走了, 如果让邵和军发现, 会有大麻烦。”

    可他的回避只会让哈勒心中的疑影愈来愈厚重。

    他是朔秦三皇子, 自然不会未经人事, 一眼就看得出余逢春脖子上究竟是什么。

    八年未见的一个人, 再见面时, 睡在大明殿寝殿的床榻上,脖颈上净是暧昧痕迹。

    这如何让哈勒不多想?

    难不成这八年余逢春并没有失踪,而是一直和邵逾白待在一起吗?那江秋算什么?

    哈勒不觉得邵逾白看向江秋的眼神是假的——

    一阵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忽然传进他的耳朵。

    因为哈勒心里记挂着邵和军的事, 听见声响后连忙四处张望,却并无发现。

    然而在转头时, 哈勒余光瞥到余逢春神色有异,瞬间,各种秽乱猜想在哈勒脑子里一一浮现。

    朔秦皇帝后宫繁盛,子嗣众多,除了两个哥哥外,哈勒还有很多弟弟。

    那些贵人嫔妃生的孩子,知道自己继位无望,干脆就不把心思放在皇位上面,每日应付功课后便是饮酒作乐,狎妓寻欢。

    哈勒虽不与他们为伍,但多少见识过一些,知道这些王公贵族能在床底上玩出多少花样。

    骤然发现余逢春身上多处不对,哈勒的心迅速提了起来。

    邵逾白平日里装的端正齐整,可终究是万人之上的地位,谁知道他私底下都在想些什么。

    余先生那么光风霁月的人,不知道受了他多少折磨。

    想到这里,哈勒顿时站不住了。

    毫不犹豫向前一步,他问道:“先生,你怎么了?”

    余逢春只露出了一刹那的慌乱,随后神色如常道:“我没事,你该走了。”

    “不,我不走。”

    哈勒摇头,再次迈步。

    越往前,他的眼神越疑惑。

    他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还不起来?”

    余逢春怎么能站起来,他一站起来,脚上的链子连藏都没地方藏,到时候又是一番拉扯难看,麻烦得很。

    虽然现在,场面也没简单到哪里去。

    哈勒已经断定,余逢春出现在大明殿是身不由己。

    先前被吓走的酒意又在此时缓缓回笼,看着坐在床上丝毫不挪动的余逢春,哈勒觉得呼吸都热了几分。

    这样的场景,只在他梦里出现过。

    哈勒总嘲笑邵逾白死心眼,也多次明里暗里指责他不顾师徒伦常,可余逢春这样的人物,又有什么人没肖想过呢?

    不过是能不能成为现实的区别罢了。

    寝殿里只点着几支烛火,夜色灰暗,面前人衣衫松散,皮肤白皙,月光洒在身上,仿佛一块温润白玉铸成的塑像,几乎要散发出微光。

    而一片洁白无瑕中,偏偏多了几抹暧昧旖旎的晕红,让圣洁的仙人落下凡尘,凡人得以染指。

    望着余逢春愈发紧绷的神情,哈勒终于意识到什么,停在床尾,伸手拽住锦被一角,轻轻往旁边一扯,一条银白细长的锁链便暴露在视线中。

    霎时间,哈勒连呼吸都停了。

    “余先生……”

    他喃喃自语:“你真是教了个好学生。”

    费了那么大的劲,到底没有藏住锁链,余逢春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他看着。

    他说:“你看见了,可以走了。”

    “我怎么能走?!”

    哈勒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指着余逢春脚上的链子,话都说不利索:“邵、他这么对你,你就这么忍下去了?”

    余逢春看着他原地转圈,神色异常平静。

    他道:“这是我们两个的事。”

    哈勒闻言,尖声道:“你们两个的事?!”

    声音刺耳,想只被拔了毛的鸡,余逢春皱眉。

    哈勒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连忙压低嗓音:“他这么对你,把你当成禁脔,你怎么能承受?”

    余逢春冷静道:“他没有。”

    他斟酌着该如何为邵逾白解释,试图找出一个不那么脆弱,也不那么病态的说法。

    可还没等余逢春想出来,头脑发热的哈勒就自己做的决定。

    “我带你离开!”

    说完他单膝跪在床尾,一手拉直铁链,一手高举,似是要下劈。

    哈勒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书生,他这一掌下去,铁链必定会断。

    “别!”

    余逢春急忙出声,想要阻止。

    哈勒眼圈都红了。

    “你不想走吗?”

    他看着余逢春,好像不可置信,随后又仿佛猜到什么,连忙道:“放心,先生,我带你回朔秦,他就算想追你,也追不到,我们今晚就走——”

    说罢,他再度起手要劈。

    “——我愿意的。”

    余逢春突然开口道。

    大明殿里鸦雀无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呼吸声回荡在大殿内外。

    只一句话,似如深夜撞钟,彻底止住了哈勒的动作。

    然而余逢春还没有说完。

    望着哈勒不可置信的眼眸,余逢春淡淡笑了一下,随后一字一句道:“三皇子,我真的愿意。”

    哈勒颤抖着注视余逢春的眼睛。

    这句话太熟悉了,记忆里,只有一个人这么对哈勒说过。

    “是你。”

    哈勒松开锁链,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不知是美酒让自己晕眩,还是事实本就如此。

    他咬着字说,很怕自己说错哪怕一个字:“你是,江秋。”

    ……

    ……

    ……

    邵和军走进偏殿时,邵逾白正靠在窗前,落下一颗白子。

    殿里没有别人,邵逾白独弈,邵和军进来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如何?”

    邵和军行礼,道:“三皇子已经离开皇宫了。”

    邵逾白动作一顿,然后平稳地落下又一颗白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节奏已经乱了。

    沉默片刻,他才问:“那他呢?”

    “余先生在他走后坐了一会儿,便又睡下了。”

    这个回答出乎邵逾白的预料,手中的黑子悬在半空,两息之后摔在棋盘上。

    他不再装样子,扶额深吸两口气后看向邵和军。

    “他们说什么了?”

    邵和军没有犹豫,当即将从哈勒翻进正殿开始的每一个动作都详细道出。

    当他汇报到哈勒发现铁链,要带余逢春走的时候,邵逾白的呼吸很不明显地急了两分,头也跟着疼。

    他没表现出来,继续听着。

    直到邵和军复述出余逢春说我愿意的时候,邵逾白的面无表情,才终于开始崩裂。

    旗局已不成型,没必要再装模作样,邵逾白将散落的棋子收回木盒,借助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整理情绪。

    他说他愿意。

    这句话像疯了一样在邵逾白的脑海里不断回旋回放,捡起一枚棋子的手指在轻微颤抖,几乎拿不住。

    邵逾白能听到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仿佛要冲破胸腔。

    余逢春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将邵逾白这么多年的虚伪掩饰切成粉碎,夹杂着欢欣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逼得他清醒。

    深吸两口气后,他才缓缓开口:“……安排朔秦使臣,明日尽早离开京城。”

    邵和军领命。

    邵逾白忽然想到什么,又问:“梁妃怎么说?”

    “梁妃娘娘说不愿意跟着三皇子离开绍齐,她只求陛下赐她良田金银,她自然会带着家人隐姓埋名,不再出现。”

    哈勒第一次见到梁妃的时候,就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劲,但这种喜欢异常浅薄,梁妃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毁掉前程。

    邵逾白摆摆手:“把这些告诉陈和,让他看着办。”

    “是!”

    “下去吧。”

    邵逾白瞪着空无一物的棋盘,觉得自己得好好缓一下。

    然而邵和军刚要离开,却又被叫住。

    “拨两个人去一趟景潭山,”邵逾白盯着棋盘,说,“问问慧空方丈什么时候有空,寡人想见他。”

    邵和军重新行礼,等确定邵逾白真的没有别的要吩咐以后,才真正离开。

    殿门关闭,一阵微风吹进室内,带来一股悠悠的香气。

    御花园又有许多花开了。

    窗边烛火摇晃,随后一朵灯花噼里啪啦地爆开,火光明亮又温暖,还带着隐隐约约的吉兆。

    在这样安静的春夜,更动人心弦。

    手指拨弄棋子,发出清脆响声。

    邵逾白有心再下一盘,但刚落几子,便知道自己心不静,下多少都是枉然。

    放弃以后,他起身行至门口,欲往正殿去,可来回几趟,最终还是没迈出门。

    他可还记得那狠心人说自己老,如今才分别一日不到,就这么眼巴巴地凑上去,实在很不自爱。

    况且余逢春身体不好,睡着以后要是被惊醒,再次入睡会很难。

    邵逾白不想让他多受罪。

    多番思索下,直到天光初明,邵逾白也没踏出偏殿。

    ……

    第二日。

    昨夜余逢春没睡好,天刚亮就坐起身,接过一块热帕子捂脸醒神。

    长宁半蹲在他床边,小声说:“朔秦使臣已经离京了。”

    余逢春埋在帕子里,懒洋洋地听着,没反应。

    长宁又说:“陛下已经吩咐将梁妃放出宫去。”

    余逢春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

    “就这么放出去了?”

    “是,不过还在准备。余先生若是着急,或许也可快些。”

    “我不着急,”余逢春说,“一会儿拿些纸笔来。”

    从半月前起,太医院便如有神助般研制出了治疗梁妃的药方,余逢春给0166看过,确实可行。

    大概是因为邵逾白的毒被解开,所以本该无解的毒药都在世界运行中有了原理,梁妃因此得救。

    只是即便治疗好,梁妃的身子也会落下病根,所以0166专门研究了一份温补的药方,保她安安稳稳到八十。

    长宁应下,接过帕子后正要离去,可在转身时却犹豫了一瞬间。

    余逢春看出了她的踟蹰。

    “怎么了?”

    长宁重新蹲下身,小声说:“奴婢听在偏殿伺候的小德子说,陛下一夜没睡,天还未亮就去上朝了。”

    余逢春瞥了她一眼。

    长宁好像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不安,低着头,死活不肯抬起来。

    余逢春从心里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被策反了呢?”他和0166抱怨。

    昨夜哈勒从正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一个人都没进来,想想便知道是邵逾白的手笔。

    0166:[大概是因为邵逾白给她钱。]

    没钱的余逢春只能真的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没有特别的反应。

    “你去吧。”

    长宁应了一声,带着热水和帕子离开寝殿。

    负责早膳的宫人依次走进殿内,端来今日的第一顿。

    因为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余逢春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擦嘴时,余光注意到一个站在门口的小太监手里抱着本册子,正拿毛笔写着什么。

    大概是在说他吃的少。

    余逢春任由他记。

    等到午膳的时候,邵逾白来了。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逐渐进化成苦瓜脸的赵院判。

    余逢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没病。”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邵逾白还没彻底消气,冷着脸说:“你早膳只吃了几口。”

    余逢春都懒得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的赵院判低声道:“皇上恕罪,微臣观其面相,大抵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精神困顿,才失了胃口。不必过于忧心。”

    太医都这么说了,邵逾白才放下心。

    “劳烦了,下去吧。”

    赵院判高兴地退了下去。

    余逢春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不假辞色的邵逾白,思索片刻,给他夹了片藕。

    “尝尝,挺开胃的。”

    这就是哄人了,毕竟整件事还是自己有错在先,余逢春愿意后退一步,定然是相当喜欢,不愿让两人之间的微末小事打扰感情。

    思及此处,邵逾白面上冰霜融化开。

    吃完藕,他说:“过几日,先生陪我去趟景潭山吧。”

    余逢春闻言看他。

    “景潭山?”

    “是。”

    “去哪里干什么?”

    邵逾白没有回答,只是等着余逢春同意。

    余逢春能有什么办法。

    “把这破链子解开,我就跟你去。”

    第43章从此你我同心同德,一心一意。

    景潭山矗立在京郊, 是附近难得一见的高山。

    一个半月前的那场雨后,京郊迎来春天,青草翠绿、繁花似锦, 时常有京城人士出门踏青,举办宴会。

    余逢春坐在马车里, 掀开布帘向外看时, 看得见周遭数百里的良田已播种施肥, 半年后又是一片金灿灿。

    队伍往山上走。

    从春意暖融到风携凉意, 越往上, 花开的越少, 景色越寂寥, 等到景潭寺的时候,只有寺边的几棵柳树在吐新芽。

    余逢春跳下马车,邵逾白在边上牵住他的手。

    两人一齐停在寺庙门口, 抬头向上看去。

    古朴庄严的寺庙上高悬一块已经破损的陈旧匾额, 景潭寺三个大字基本看不真切, 只能从尚且清晰的笔划中判断这座寺庙的年头已不下百年。

    除了匾额, 寺庙周围都修缮过, 不比许多年前余逢春第一次见邵逾白的时候, 那么破烂难看。

    “你修的?”余逢春问。

    邵逾白摇头:“慧空不收我的钱, 是山下人听闻圣驾时常驾到, 自发募捐送上来的。”

    余逢春顿时便笑了。

    不收皇帝的钱, 却收那些为皇帝花钱的人的钱。

    慧空真有意思。

    说这些的时候,邵逾白的表情有点紧张,但不是为了余逢春的问题。

    注视着身旁人面上的笑, 不由得,他离得更近些, 几乎要将余逢春扯进怀里。

    察觉到他的动作,余逢春回头看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有小沙弥走出来,看见他们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神色既不谄媚也不慌乱,看向邵逾白的眼神很熟悉,似乎经常见。

    小沙弥道:“二位施主,昨夜山上下了一场密密的小雨,路有些滑,二位当心。”

    余逢春低头看去,面前粗糙的石阶上,的确凝着几滩水痕,但不多,掌心大小,像小镜子一样反射着山间景色。

    他笑了:“谁教你这么说的?”

    小沙弥看着只有七八岁,一颗脑袋圆滚滚的,他没料到余逢春会问这样的问题,呆呆地眨眼睛。

    “方丈爷爷教我的。”他不自觉地说,“他让我出来。”

    “让你出来干什么?”余逢春又问。

    他长得好看,而且是一种不同于邵逾白的颇有亲和力的好看。当余逢春想利用容色让别人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他的笑会像水一样勾住人的心跳。

    小沙弥的脸倏地红了。

    “这、这……”

    他嘟嘟囔囔,想说却又记起方丈的教训,只能把脸憋得越来越红,像个西红柿。

    “好了。”

    在旁边围观全程的邵逾白阻止了余逢春的逗小孩行为。

    小沙弥见他阻止,连忙一躬身,再次行礼后一溜烟跑进寺庙,三两步就不见了。

    余逢春笑着支起身,对邵逾白说:“真好玩。”

    邵逾白问:“哪里好玩?”

    余逢春说:“傻傻的,和你以前一样。”

    邵逾白皱眉,不觉得自己以前有过这种表现。

    见他不信,余逢春也没有过多辩解,绕过台阶上的雨水,跨进景潭寺。

    *

    正殿里,香火萦绕,遮挡视线且味道很重。

    释迦牟尼佛坐在最中间,宝相庄严,双眼微闭,笑容宁静,两侧的燃灯佛与弥勒佛双手施无畏印,意为消除恐惧,给予保护。

    余逢春站在蒲团前,定定地朝上看着,没有叩拜的意思。

    十五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

    当时的太祖皇帝,也就是邵逾白的爷爷正值鼎盛之时,绍齐虽然常年打仗,国库空虚,但也算得上一句太平安乐。

    邵逾白作为皇孙,年纪尚小,被保护得很好,余逢春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接近。

    几次尝试失败后,他索性就在景潭寺住了下来,等待时机。

    这一住,就是三年。

    过去的景潭寺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寺庙,冬日里甚至没多少炭火,需要化缘布匹来挡风。

    余逢春和一众身强力壮的武僧一起砍柴烧火,下山买东西时还专门给小沙弥买了糖吃。

    对整座景潭寺来说,余逢春是个怪人,他住在佛寺,衣食住行都同他们在一起,却对佛祖毫无敬畏之心,从不叩拜,每次路过只是淡淡地看一眼,极为失礼。

    可偏偏,余逢春是寺庙里最能和方丈说得上话的人,他不谈佛法,许多见解却与佛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时常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许多年轻僧人都爱和他聊天。

    那个雪夜,皇孙上山将他请走,此后数年,余逢春再没回来过。

    不少僧人还挺想他的。

    ……

    “多年不见,余施主风采依旧。”

    声音从身前响起,余逢春并不意外,微微转身,看到一个老和尚从后殿走来,眉毛胡须一片花白,老态龙钟。

    “慧空方丈。”

    余逢春和他问好,往旁边一看,发现邵逾白不知何时已离开正殿。

    慧空看穿他所想,安然道:“陛下去后面看海灯了。”

    “他还点了海灯?”

    慧空双手合十:“一年四季未有一日间断,陛下心诚,可感天地。”

    闻言,余逢春嗤笑一声:“多年不见,你也会说这种酸话了。”

    慧空丝毫不见愧疚,道:“此乃人之常情。”

    说罢,他走出正殿,左手往旁边走廊一指,邀请余逢春往茶房去。

    余逢春向来不愿意在满是金身佛祖的地方久留,见慧空邀请,便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了茶房。

    茶房里装修异常简洁,仅有一把方桌、两个蒲团,以及一套粗糙茶具。

    余逢春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看着慧空把今年的新茶磨了又磨,磨出一阵干燥的茶香。

    刚刚见过的小沙弥送来热水,瞧见余逢春后脸又是一红,急忙跑了出去。

    一片热气氤氲中,余逢春看清了慧空身后的那道书法长卷。

    “缘起性空,性空缘起”

    是讲前世因果的。

    余逢春双眉微颦。

    等慧空把茶送到他面前,余逢春接住,开门见山:“为什么?”

    他没有问出具体的问题,但对于慧空来说,这三个字就足够了。

    慧空笑着说:“施主还是和以前一样,明白洞察。”

    余逢春不言,喝了口新茶,品出满嘴苦涩。

    慧空坐在他对面,明明已经老去,可眼神仍然清明锐利。

    注视余逢春片刻后,慧空轻声道:“我观施主面色,似是大病初愈。”

    余逢春放下茶杯。

    “差不多。”

    “若是如此,施主真的要好好调养,不然以后会很难过。”

    “我知道,多谢你。”

    慧空闻言,笑着摇头。

    “贫僧不过随口一提,如果这也要谢,那太生分了。”他说。“前些日子陛下派人上山,问了我一些事情,我本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余逢春算了一下时间,问:“三日前?”

    “不,”慧空再次摇头,“三个月了。”

    三个月。

    那基本就是自己刚和邵逾白见面的时候。

    此时的余逢春早就没有了刚来时的自信,他知道邵逾白会认出自己,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早。

    他不由得问道:“他问了什么?”

    慧空道:“陛下问,已故之人还能回来吗?”

    ……

    茶盏滚落在地,水沿着地砖上的缝隙流淌,茶室内安静无声。

    余逢春低着头,愣愣地注视着地砖上的水,试了好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已故之人?”

    “是。”

    慧空没有遮掩。

    “八年前,陛下上山,问贫僧可知道您去了哪里,贫僧不知,便为陛下起了一卦。从卦象上看,当时余施主已不在此处。”

    “……”

    任务世界并没有系统空间运算的那么简单,会有概率出现一些类似于超脱数据编造的npc,他们也许可以看穿宿主的真面目。

    或许慧空就是这样的存在。

    余逢春撑住额头,久久不言。

    而慧空继续说:“陛下不信,愤然离去。过了一年,陛下又来了,还是问施主何在。于是贫僧又起了一卦,卦象与之前那次,并无不同。”

    “从此两年,陛下再没有来过。”

    第二次来,应该是邵逾白发现自己中毒的时候。

    毒药无药可解,朝堂暗流汹涌,那是他最需要余逢春的时候,可余逢春并不在那里。

    也永远不会在。

    那时候的邵逾白在想什么呢?

    是觉得幸好先生逃开了漩涡,还是怨恨余逢春抛下他一走了之?

    又或者,他也隐约从慧空给出的卦象里,猜出了余逢春真正的结局。

    ……

    余逢春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跟着发疼。

    他轻声问道:“那他后来……为什么又来了呢?”

    慧空看着他,静默许久,缓缓道:

    “陛下每次来,只拜一尊佛。”

    余逢春问:“哪一座?”

    慧空道:“弥勒佛。”

    弥勒佛是未来佛,不在凡尘,凡是拜弥勒佛的,求的都是下辈子。

    余逢春神色震动

    见他神色有变,慧空便知道他明白了。

    “陛下已对今生无望,只求来世。”他道。“供海灯,也是为了求一个和您的来世。”

    一颗藏在千疮百孔的血肉下的真心骤然露在余逢春面前,裹着血的跳动温热又惨烈。

    慧空寥寥几句,已将邵逾白那时的心死如灰,说尽了。

    余逢春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又重新低下头,盯着地上即将干涸的水痕

    “他这是何必……”

    这不是一个问题,也没有期待一个答案。

    可偏偏慧空回答道:“陛下自认罪孽深重,不配有来世,因此要在活着的时候多多祈求。”

    说完,慧空站起身,双手合十,一躬身后道:“陛下深恐施主不是凡尘之人,所以才有今日这一遭。贫僧已看过,日后,望二位同心同德、一心一意。”

    余逢春已无话可说。

    ……

    ……

    ……

    余逢春一直在茶房里坐到邵逾白来找他。

    茶水倾倒,尝着只有苦味的茶,反而在干了之后透出茶香。

    余逢春看着邵逾白踏进门来,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眼角眉梢的轻松。

    大抵是因为在慧空那里得到了好消息,觉得他不会再走了。

    “先生,饿不饿?”邵逾白问他,“这里有些斋饭,味道尚可……”

    余逢春抬眼看他,眸中神色打断了邵逾白的话。

    “过来。”他轻声说。

    邵逾白依言走近,眉头皱起,神色再次变得不安。

    “怎么了?”他问。“可是慧空说了什么?”

    老和尚对余逢春说的每一句话,让邵逾白听见,都是能把整个景潭寺杀了又杀的罪过。

    即便邵逾白没这打算,余逢春也不能把罪过推到那么个老头子身上。

    于是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你生辰前,我答应过你要送一份贺礼……”

    本来是为了哄邵逾白去参加宴会,可贺礼余逢春也是真的备下了,只不过后面发生了许多事,耽搁了很久。

    此话一出,邵逾白脸上的紧张不安顿时化为期待,一抹笑意浮现出来。

    又往前走了两步,挪到余逢春身前,邵逾白清清嗓子,言不由衷道:“先生救我一命,已是最大的贺礼,实在不用——”

    话音未落,余逢春从胸口拿出那支青玉簪子。

    无论邵逾白想说什么,都在看到簪子的一瞬间顿住了。

    无他,这支簪子与他身上常带的那枚玉佩出自同一块玉料,拜师那天,余逢春将玉佩送给了他,而现在他又拿出了这支簪子……

    余逢春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复杂情绪,手指抚过簪子上简单却深刻的纹路,眼中闪过一丝回忆。

    他说:“这簪子,早该给你……是我为你准备的十八岁贺礼。”

    八年前,邵逾白满十八岁,余逢春特意找来那枚玉佩的同源玉料,为他雕成簪子,贺他成年。

    可惜天不垂怜,后面阴差阳错,他俩之间隔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贺礼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这支簪子在余逢春怀里兜兜转转,等了八年,才终于来到它的主人手里。

    话语比刀剑还锋利,硬生生剜进心里,余逢春看向邵逾白的眼睛,里面已经蓄满了泪水。可对上眼神时,他的眼底却又多出一丝欢欣。

    这么多年,邵逾白的泪,都流给余逢春了。

    望着他这副模样,余逢春也跟着凄惨至极地笑了一下,眼中隐隐藏着泪光:“当年之事,我多妄语,本不该闹得那么难看,叫你伤心。”

    “……”

    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邵逾白腿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余逢春面前,那个倔强困惑的少年,终于在心上人面前露出最委屈的一面。

    泪水恰好滴在他的衣摆上。

    余逢春抹掉泪水,将簪子拿到邵逾白发间比划,换下了那根乌木簪子。

    簪子插入发丝,余逢春弯下腰,在邵逾白的耳边低声承诺:

    “从此你我同心同德,一心一意。”

    第44章谁家好人出生地刷新在这儿???

    再次从系统空间睁眼的时候, 余逢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视线所能触及到的大部分家具都变了位置,被褥和床单甚至被卷到了窗户那边。

    离开前设置好的管家程序将缓和剂递到余逢春手里, 趁着自己还没吐出来,余逢春将药剂一饮而尽, 而后趴在床边缓了好一会。

    等那阵异常难捱的脱离感逐渐消失, 余逢春才意识到0166不在他身边。

    “0166?大作家?六哥?……”

    余逢春叫了好一会, 甚至喊出了几个自己平时绝对不会张嘴的称呼, 0166还是没有出现。

    这可不太对。

    与宿主一同脱离任务空间后, 系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宿主的身心状况和安全条件。

    0166一向是很关注自己统身评分的,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缺席?

    想不出个所以然。

    余逢春像坨抹布一样趴在床沿, 眼前又是白光又是色块,还间断着浮现出一些他死前看到的记忆碎片。

    在任务世界里,即使有系统程序加持, 喝了那么多调养的药, 余逢春也没能撑过七十岁。

    他比邵逾白先死, 在死前朦胧的视线里, 他看见邵逾白又哭了, 很可怜。

    余逢春有心劝他别寻死, 但又觉得说了也没必要, 索性牵住他的手, 闭嘴闭眼。

    一刹那的黑暗过后, 什么都结束了。

    又缓了一阵子,余逢春终于攒够力气站起身。

    视线调整,将整间卧室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 直到这个时候,余逢春才发现根本就不是家具调换位置这么简单。

    仿佛有什么东西先把他家给掀翻了, 又重新安好。

    简直就是地震级别。

    余逢春先接了杯水把药吃完,然后无视所有挡在面前的碍眼家具,往沙发上一坐,等0166回来。

    [怎么样怎么样?]

    重分轻友的系统一进余逢春的脑子就急吼吼地问,完全不在意自己多年搭档此时比鬼还难看的脸色。

    余逢春被吵得头疼,有气无力地睁开眼。

    “还没查,等你亲自看。”

    闻言,0166顿时没声了,余逢春脑子里响起一阵很细微的操作声。

    一般是不会有这种异响的,除非0166太紧张。

    余逢春放下水杯,趁着0166查分的时候掏了两团纸巾塞进耳朵里,聊胜于无。

    果然纸团刚塞进去没两秒钟,一阵格外兴奋的尖叫声就从余逢春脑子里炸开。

    [——96!!!!!]

    [啊啊啊啊啊啊96!!!!!]

    [我得了96!!!!!!]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是做任务的料!!我就知道!!!!!]

    余逢春脸色更加惨白,安详地靠在沙发上,等着0166自己平静过来。

    五分钟后,脑子里的敲锣打鼓声缓缓平息。

    余逢春问:“感觉怎么样?”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声音特别平和,跟死了三天一样。

    0166兴奋不减:[下一次,我们要冲击98!!!]

    “……”

    余逢春上学的时候都没发过这样的豪言壮语,闻言心里很为难。

    他转移话题:“你刚才去哪儿了?”

    [什么?]0166没反应过来,[什么去哪儿?]

    “就是刚才,我回来以后一直没见到你。”余逢春说。

    0166更不明白了:[不可能,从你脱离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你。]

    “……”

    如果说之前余逢春只以为是个简单的意外,那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他坐直身体,用很认真的语气对0166说:

    “你真的、真的、真的没有一直跟着我。”

    一人一统陪伴多年,余逢春什么时候开玩笑,什么时候认真,0166看得出来。

    此话一出,本因突破95的兴奋顿时烟消云散,被一片凝滞的沉默笼罩。

    0166撂下一句[等我],就离开了。

    余逢春重新躺回沙发上,盯着面前被扭成麻花的光屏,陷入沉思。

    ……

    凌晨,0166回来了。

    余逢春还没睡,裹在一层蓝色印花的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怎么样?”

    [是系统空间内部基础设施的运行故障。]0166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和之前一样。不光我们,那一段时间里所有登陆脱离的系统宿主,都丢失了联系。]

    余逢春说:“它还把我的房子掀了。”

    [赔偿金15小时内会打到你的账户里。]

    余逢春没话说了。

    不过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基础运行还会出问题?”

    0166像人一样叹了口气:[还是因为数据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几个小世界都出问题了,也不光你的,一些已经被标注完结中止的小世界也自行解冻了,同事正在加班,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余逢春问:“那是我的任务世界先崩溃,还是他们的任务世界先解冻?”

    [那当然是你的。]0166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你经过的任务世界,是所有宿主里面评分最不稳定的。]

    余逢春从它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委屈。

    尴尬地咳嗽一声,余逢春说:“真是委屈你了。”

    [没事,不委屈,下次我们考到98,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厉害。]

    余逢春现在不同意都不行了。

    “好,”他点头,“我明天就出发。”

    [明天?]

    “嗯哼,”余逢春缩进被子里,“在这儿待着也没事,我还容易睡不着。”

    0166想着反正留在系统空间也容易断联,直接去做任务,说不定还好些。

    于是它也同意了。

    [你还记得下个世界是哪里吗?]

    “忘了。”

    [我提醒你一下——那个世界是你最有可能获得90分往上的世界。]!

    余逢春瞬间想起来了。

    从业以来,余逢春经历过许多世界,并都获得了60分的优秀成绩,让0166气得差点当场报废。

    只有一个世界,余逢春险些得到高分。

    他问:“……所以为什么没有得高分?”

    0166道:[很简单,因为主角没死。你那一刀只是让他重伤,并没有真的要了他的命,后续救援部队很快赶到,他活下来了。]

    余逢春:……

    前所未有的疲惫将他笼罩,余逢春翻了个身,不想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

    沉默很久,正当0166以为他睡着了。

    余逢春突然说:“他要是想捅死我报仇怎么办?”

    0166:[放心,我给你开求生模式。]

    所谓求生模式,就是无论宿主怎么折腾,始终会留有一滴血一口气。

    只有极限求生世界里的宿主才有资格使用。

    0166这是给余逢春开了个超大的后门。

    听到他的保证,余逢春放松了些。

    “晚安!”

    说完,他蒙着被子睡着了。

    *

    *

    第二天早晨,余逢春睁眼,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多了一只水晶花瓶,花瓶里还插着一把开得灿烂的满天星。

    因为失眠多梦,余逢春睡觉的地方从来不会有这种易碎锋利的东西,这个花瓶肯定是他睡着以后出现的,里面的花也是。

    随手拨弄了一下细碎的花瓣,余逢春问0166:“你送我的?”

    0166否认:[没有。]

    那这是怎么来的?

    余逢春找不到答案,正在出神,提示音忽然响起,他收到一条消息。

    【你干了什么?】

    发信人不在余逢春原本的通讯录里,名字是一串乱码。

    陌生人。

    “怎么回事?”余逢春把信息展示给0166,“我不认识这个人。”

    [稍等。]

    0166消失两秒钟,去查了来信人身份。

    [发信人叫卫亭夏。]

    查完以后,0166告诉余逢春,[有印象吗?]

    “听起来你有印象。”

    0166闻言沉默片刻,道:[对,他是我的前梦中情人。]

    前·梦中情人,好深刻的定义。

    余逢春:“……什么意思?”

    0166不言,甩出一张系统年度成绩图,先给余逢春看了他的排名,第254126名,接近倒数。

    接着,它又疯狂往上翻,找到第一名的位置,了不起的排名,了不起的平均分,姓名那一栏里赫然就是卫亭夏。

    0166用一种梦幻的语气开口:[……他是所有系统的梦想,也是“捅死主角法”的创始人。]

    面对第一名,余逢春无话可说,只能干巴巴地:“哇偶,那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0166也很奇怪,[不过我刚才打听了一下,他好像也被返聘了,要重新去那些封存的小世界。]

    那也就意味着,卫亭夏要重新面对那些被他捅死的男主。

    “……”

    余逢春打了个寒颤。

    “不提这个了,花是怎么回事?”

    0166查了一下昨天晚上的实时录像,发现有一段是空白的,大概是因为基础设施还没维修好的缘故。

    [可能是因为乱流吧。]它也只能这么解释。

    余逢春知道数据流逸散会引起程序故障,中断系统和宿主之间的连接,但从没想过还能给人送花。

    这是什么说法?

    看着那把颜色洁白的满天星,余逢春心中划过一个猜想,但因为太不可思议,所以那个猜想只存在了半秒钟不到,就被他亲手打散。

    “等再退休,我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对0166说。

    接着,吃完药,余逢春往床上一躺,确定自己在床的正中间。

    “开始传送!”

    *

    *

    *

    一片混乱明亮的色彩,在眼前模糊成更刺眼的色块。

    各式各样的香味混在一起,中间还掺杂着更刺鼻的酒味,让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更加眩晕。

    热。

    渴。

    浑身无力。

    余逢春靠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上,只觉得自己脸颊滚烫,一股格外艳俗的香气从旁边散来,接着就是格外尖锐的女声。

    “……雏儿!绝对的!”

    尖锐的声音唤起一丝神志,余逢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头顶悬着一盏巨大华丽的水晶灯,房间装饰奢华昂贵,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色欲感。

    音乐被隔在门外,只透出隐隐约约的旋律。

    余逢春试着直起身子,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倒回沙发上,汗湿的黑发挡在眼前,只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脸,下巴小巧,让人有种拿在手里把玩的欲望。

    对面人注视着他的动作,仿佛考究一般,片刻后他点点头。

    女人见他这个反应,当即就笑了。

    “小秦总可真有眼光,这个货色我一直养着,没舍得带出来,您也知道最近查的严,这种好东西要是被查走了,那可太可惜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辛苦不易,企图把余逢春卖出更高的价格。

    然而坐在对面的小秦总却懒得听她说个没完,开口道:“身份干净吗?”

    “干净,绝对干净!”女人连忙道,“是我亲自从海边村子里收上来的,一行人里面就他最漂亮——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不过这种玩意儿,要太聪明也没意思,您说是吧?”

    说着,她呵呵笑了两声,好像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俏皮的话。

    那位被称为小秦总的男人没有笑,或者说他基本没有把视线落在那个女人身上,一直在死死地盯着余逢春,从他的嘴唇看到手指,又停在他单薄的衣衫上。

    良久后,他招招手,一直守候在他身后的黑衣男子走上前,将一整手提箱的现金打开,推到女人面前。

    余逢春离得远,但仍然看得清楚,箱子里一摞摞装的全是美钞。

    “我还……挺值钱哈哈哈……”

    他从脑子里和0166开玩笑,然而过了好久0166也没回复。

    余逢春意识到不对,可就算意识到也没用。

    女人拿起一捆钞票数了数,喜笑颜开。

    “房间已经在楼上给您开好了,这是房卡。”

    她将卡片留下,笑呵呵地往门外走去。

    黑衣男子也朝着小秦总一躬身,离开了房间,顺便关死了门。

    房间里的音乐声被人为调低,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暧昧旋律。

    余逢春靠在沙发上,眼睛几乎睁不开,只能感觉到一道阴影缓缓靠近,接着就是清淡的古龙水气味。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本来坐在对面的小秦总已经站起身,闲庭散步地朝他走来。

    修身的黑色西装很好地衬托出他健硕的身材,背着光,余逢春看不清他的五官,只依稀觉得是张不错的脸。

    但再不错,也不能意味着他可以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解扣子。

    余逢春不傻,就算被糊了脑子也清楚刚才发生的那些意味什么。

    天杀的,他被当成妓子卖出去了!

    再次试着站起身,可努力许久,也不过是在沙发上挣动片刻,余逢春无力地喘出一口气,知道酒精造不成这样的结果,他是被下药了。

    缠绵的音乐在耳边回响,余逢春侧着头,看到那人越离越近,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来。

    刺目的亮光逼出眼角的泪水,烟草器和古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很恶心。

    余逢春感觉到有手指抚开挡在自己眼前的发丝,指尖点在眼尾处,随后缓慢下滑,像品鉴货物一样抚过他的鼻尖嘴唇,接着略过衣领,探进缝隙中,企图像更深处滑去。

    余逢春一咬牙,咬破舌尖,终于在那个人要给自己脱衣服的时候,挣扎出几分清醒。

    “停!”

    他喘着粗气说。

    抚摸的动作顿住,余逢春用力挣开他的手,粗鲁抹掉眼角的泪水,硬抗住晕眩道:“我不是出来卖的,是他们把我绑来的!”

    面前人明显还在药效中,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挥开自己的手都是烫的,双眸黑亮水润,眼角的那一片红格外漂亮。

    秦泽没想到他们能找来个这么像的。

    见他还强撑着说话,心中隐约一惊。

    “你不是?”

    他戏谑着问,被挥开的手又重新落在余逢春的侧脸上,玩弄般抚摸着他的唇角。

    余逢春不耐烦地躲开,手向边上摸,抓住了小桌上的一个水晶烟灰缸。

    “我确实不是,”他有气无力地说,琢磨着秦泽再敢凑上来就给他脑袋开个瓢,“这真的是个误会,你不会想和我有关系的。”

    秦泽问:“为什么?”

    他仍然没把余逢春当回事,自然也没拿他手里的烟灰缸当回事。

    可余逢春却说:“因为我姓余。”

    此言一出,秦泽眼神定住了。

    他问:“你说你姓什么?”

    “……”

    又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余逢春感觉自己像是被火烧着了。

    他顿了两秒钟,又在舌头上咬了一口,再次开口时,血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

    “我知道你花了钱,”他喘着粗气说,“把手机给我,我打个电话,我叫人把钱双倍还你。”

    他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很真切。

    秦泽站在高处,面色复杂地看着余逢春嘴角淌出来的血。

    钱倒无所谓,但如果这个人真姓余,那就不大好办了。

    沉思一瞬,秦泽拿出手机,调到通话页面,决定看看余逢春说的是不是真的。

    “打吧。”

    “……”

    余逢春抖着手接过手机,眼前一片晕眩,手里也全是汗,按了好几次才输入正确的号码。

    通话拨通,铃声响了许久。

    余逢春难受得厉害,侧躺在沙发上,头压着手臂,在等待的间隙中无声地骂了一句。

    秦泽远远看着,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在余逢春腰臀的那条曲线上,一处微凹延伸进裤腰,是个很适合把手放进去的位置。

    他看得喉结微动,几乎就要走上前去。

    而就在这时,通话接通了。

    一个温和儒雅的男声道:“你好,请问你是?”

    一瞬间,秦泽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眉毛狠狠一皱,满眼不可置信。

    余逢春缓了一会儿,开口道:“是我。”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的人静住了。

    一阵脚步声隐约响起,仿佛在穿过人群。

    半分钟后,那个男人问:“你在哪里?”

    余逢春凭借记忆报出这间会所的地址,然后说:“把能带的钱都带上,快过来!”

    “什么?你为什么在那儿?你要钱干什么?”

    余逢春才懒得管他这些问题,又重复一遍要求,不顾男人在那头的阻拦,手指果断点在挂断键上。

    手机屏幕一黑,通话结束。

    第45章邵先生他……失忆了。

    电话挂断以后,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说话。

    余逢春趴在沙发上,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沙发上胡乱摸索, 找到手机以后,头也不抬地把它递给秦泽, 双眼紧闭, 忍受着药性发作。

    秦泽无声接过还带着些许温热的手机, 翻看通话记录时发现, 余逢春输入的是一串他从未见过的数字, 也不在他的通讯录里。

    可接通电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秦泽不会认错。

    是余家少爷, 余柯。

    秦泽最近很关心的男人,一直希望能认识一下。

    且秦泽得到过消息,今夜余柯代替他父亲去参加了一场慈善宴会, 这正好和刚才通话时的杂音相互印证。

    看着眼前这个趴在沙发上脸色潮红的清俊男人, 秦泽罕见地感觉到一丝棘手。

    难不成他真姓余?

    如果是姓这个, 那他是余家长房还是旁支?

    秦泽想起那张促使自己花大钱买下的脸, 心中闪过一丝惊异。

    难不成……

    在一旁难受着的余逢春才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又叫了0166好多声, 始终没有答复。

    正当他以为是系统空间的那些破烂故障把他俩分开的时候, 一阵极其微弱的求救声忽然从旁边传来。

    [救我……咕噜咕噜……余逢春!哥!救我……咕噜咕噜……]

    这声音很容易联想到溺水, 而这个时候的房间里, 唯一有水的地方就只有——

    余逢春头昏脑涨,但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站住身的那一刻真的要被自己感动哭了。

    他拖拽着步伐走到包间墙角的鱼缸前, 弯下腰朝里面看。

    只见一条只有人拇指大的小金鱼正疯了一样在鱼缸里到处游,躲避着一堆比它大四五倍的食肉鱼的追击。

    小金鱼走位非常灵敏, 时常引诱两条大鱼撞在一起,但这仍然不能改变它即将被包围吃掉的结局。

    [救命!!救命!!……咕噜咕噜……]

    0166的求救声正是从鱼缸里传来的。

    余逢春身上还是滚烫,靠在鱼缸上时,感觉好了点。

    他盯着小金鱼疯狂逃窜的模样看,随后额头压在鱼缸上,笑了一下。

    笑完以后,他转回身,对身后的秦泽说,“劳驾,能给我个干净的玻璃杯吗?”

    秦泽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看着余逢春莫名其妙地起身,又莫名其妙地走到鱼缸旁边盯着鱼看,现在又笑了一下,貌似要伸手捞鱼。

    “你要干什么?”他不由得问。

    “看不出来吗?”余逢春敲敲玻璃,回头笑了一下,“我要把它捞出来。”

    ……

    脚步声从门外响起的时候,秦泽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正撑着头看余逢春逗弄玻璃杯里的那只小金鱼。

    门被人用力从外推开,接着一个穿着礼服的俊雅男人带着手提箱大步走进包间,又在看见余逢春的一瞬间停在原地。

    男人的容貌与余逢春有七分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眼型更圆润些,肤色也更健康,看着温和儒雅,不如余逢春有攻击性。

    见到男人进门,原本还翘着二郎腿坐的秦泽马上站起来。

    “余先生。”他道。

    余柯是从宴会上赶来,清秀的脸上焦急未曾褪去,因为走得太快太急,脸颊上还带着层红晕。见秦泽过来问好,当即伸手和他握住。

    他说:“用的是你的手机吗?多谢你!”

    显然,余柯把秦泽当成了一个路过的好心人。

    “……”

    秦泽有心解释,但他来这里的目的太不光彩,以至于在斟酌时错失时机,余柯已经绕过他,走到了余逢春面前。

    他将手提箱放在桌上,重量引起一阵玻璃的颤音。

    余逢春此时身上的药效已经降下去些,正是最累最没精神的时候。

    听见人进来,他也没多关注,只在余柯到他面前时掀了掀眼皮。

    “大哥……”

    余柯毫不犹豫地半跪下去,一只手关心般放在余逢春的膝盖上。

    他的眼神里尽是担心:“你怎么在这儿?”

    大哥?!

    在后面听清的秦泽又是一惊。

    他不是末城本地人,但听人提起过,余家确实是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是余柯,大的那个叫余逢春,三年前死了。

    如果眼前这个被会所老板送来的男妓就是余逢春的话,那底下的弯绕暗流可太多了。

    世家大族的密辛,外人不该乱听。

    直觉现在应该离开,秦泽没有犹豫,连去心上人面前刷存在感都不想了,转身就要走。

    然而刚迈出一步,就被余逢春喊住。

    “等等!”

    秦泽转回身,正好看到余逢春不耐烦地挥开余柯的手,伸手够到桌子上的手提箱,拨开锁扣将它打开。

    箱子里装着一摞摞的美金,最顶上一层还放了许多金条。

    这应该是余柯在不惊动他人的前提下,二十分钟内能筹到的最多现金。

    难怪重成这样。

    “说了要给你两倍,”余逢春捂着嘴咳嗽一声,点点那堆现金,说,“拿走吧。”

    秦泽这时候拿了才是真的傻。

    感受着余柯同样投来的视线,他想了一下,缓步走到桌前,只抽了一张折好,放进胸前口袋里。

    “够了,”他说。“二位,我还有事,之后再见。”

    余柯对着他感激地笑,一双明亮的眼中,尽是秦泽的身影。

    秦泽满意极了,然而刚往上看,就对上余逢春讽刺的眼神。

    他脸上的表情淡下去,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

    房间门再度合拢,这次连走廊外的音乐都听不见了,寂静笼罩。

    余逢春再次甩开余柯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放在他膝盖上的手。

    余柯笑着问:“三年不见,大哥怎么这么生分?”

    “想看我腿上的疤,可以直接说,不用一个劲的摸来摸去。”

    余逢春左边膝盖上有一条长且深的疤,来自年少时的一场意外。很少有人知道。余柯半跪在他面前不是因为兄弟情深,而是想确定这个坐在包间里的人真的是余逢春。

    见自己用意被拆穿,余柯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他的声音低下去,看着余逢春的眼神里带着委屈。“大哥三年没回来了……”

    余逢春可不吃他这套,直接问:“确认完了吗?”

    余柯低低“嗯”了一声,仍然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

    余逢春说:“那扶我起来。”

    他现在基本不觉得难受了,但浑身无力,身上像是被水洗过,浑身湿漉漉的。

    余柯自然也能看清他的不适,没再言语,托住余逢春的胳膊,帮他站起身。

    “大哥有地方去吗?”他问。

    余逢春摇头,把大部分重量都交给余柯,任由他半拖半抱着带自己往外走,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抓起装着0166的玻璃杯。

    “既然如此,先住我那里吧。”余柯说。

    “你那里?”

    “是,有空房间。大哥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自己装修。”

    余逢春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

    离开会所,余柯把他扶上一辆已在门口等候的梅赛德斯。

    开车的也是老熟人。

    见他坐上来,司机从后视镜上看了一眼,不冷不淡地问好:“大少爷。”

    余逢春也扯出个笑:“好久不见啊小齐!”

    被他称作小齐的男人,闻言脸色一黑,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又无法反驳,只能调转视线,不再看。

    车里冷气开的很足,余逢春穿得薄,又出了很多汗,刚坐上车就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司机注意到了,没有理会。

    反倒是余柯在车行驶之后调整了空调,还很仔细地把热手帕递过来。

    “我已经叫医生去家里等着了,”他小声说,“大哥,你再忍忍。”

    余逢春接过手帕盖在脸上,没看他。

    余柯见状无奈笑笑,又抽出小毯子抖开,盖住余逢春的腿,接着很小心地打开桌板,让余逢春把小金鱼放在桌板上。

    他做这些的时候没避着人,种种小心讨好的举动让坐在前面的司机眼神更是嫌恶。

    二少爷矜贵优雅,待人和善,没人不喜欢他,偏偏在这个废物面前如此卑微,实在让人心生不平。

    仿佛注意到了司机投来的眼神,余柯轻叹一声,摇摇头,接着升起挡板。

    挡板一升,余逢春就扯下毛巾,侧枕在窗户上,眼神异常冷淡。

    车辆行驶过一段装饰着亮彩灯带的长路,缤纷的亮光透过车窗,折射在余逢春脸上,仿若透明破碎的彩纱,将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衬得艳丽。

    余柯静静地注视着这张曾经看过千百次的脸。

    半晌后,他忽然轻声说:“爸妈都以为你死了。”

    余逢春闭着眼:“就没再找找?”

    “没有。”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余逢春的预料,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车厢里又迎来一段时间的安静。

    等余逢春在这段安静中昏昏欲睡,余柯才重新开口:“其实……他们可能更希望你已经死了。”

    余逢春重新清醒,意识到在躺下前是睡不了了。

    “也正常,”他说,“我死了,他们的日子才能好过。”

    余柯道:“也不能这么说……”

    他似乎想将话题挽回一些,不料余逢春打断他问:“那你呢?你希望我死了吗?”

    余柯笑笑:“怎么会呢?”

    他的声音低下去,接近于一个缠绵的耳语:“大哥回来,我很高兴。”

    “……”

    [我真受不了了。]

    从捞上来开始,就坚持不说一个字的0166终于开口,语气里是浓浓的不爽。

    [这个恋哥癖,他敢不敢把话说的再擦边一点?]

    在所有他们去过的世界中,在他们所有遇见过的配角里,0166最烦的就是余柯。

    无他,余柯总喜欢对余逢春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次次踩在系统审核的红线上,总是让0166产生一种下一秒就会被拖回系统空间接受批评的危机感。

    余逢春很高兴0166还没被鱼缸里的那几条食肉鱼吓死,但落在现实里,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依旧是冷淡漠然的,并不在意余柯话里的轻佻。

    瞧着他这副样子,余柯眼中闪过一道暗光,俊雅的面容也跟着出现阴暗的裂痕。

    他缓缓开口:“这几日,大哥就先别出门了。”

    余逢春看向他:“为什么?”

    终于得到了余逢春的视线,余柯嘴角勾起一弯弧度。

    他轻声细语道:“今日我中途离席,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我来了这里,如果邵家也知道了,那……”

    他没有说全,但欲言又止的姿态能暗示更多。

    从余柯的角度看,原先平静的余逢春眼睫颤动一瞬,仿佛一块剔透的水晶在呼吸之间碎裂开。

    这是从见面开始,余逢春第一次流露出接近脆弱的神情。

    但也只是接近。

    余逢春问:“邵逾白还活着?”

    余柯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后点头:“是啊,还活着。”

    余逢春的表情像是在遗憾:“我还以为他死了。”

    “确实是死里逃生。”余柯为难地笑笑,“当年那场灾祸,开始的莫名其妙,结束的糊里糊涂,邵先生在医院躺了很久,邵老夫人很生气,认定是大哥你做的。”

    余逢春瞥了他一眼,看着余柯脸上的为难。

    他问:“那你呢?你觉得是我做的吗?”

    余柯摇头。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余柯说,“重要的是老夫人认定是你干的,说不会放过你。”

    她放不放过的。

    又不是说在余逢春捅了邵逾白以后,她才开始不喜欢的。

    早在那之前,老夫人就一直看余逢春不顺眼,各种横挑鼻子竖挑眼。

    余逢春都习惯了,完全不在意她的态度。

    可除她以外,其他邵家人……

    盯着车外的夜景看了一会儿,余逢春无意识地摸着装0166的玻璃杯,水滴顺着杯壁流下,落到发白的指尖上。

    察觉到凉意,余逢春低下头,神情迷茫。

    片刻后,他又问:“邵逾白就没说什么吗?”

    “……”

    余柯沉默了。

    他看着靠在窗边的余逢春,看着他清瘦的身体,苍白的皮肤,很长时间没有开口。

    仿佛在斟酌字句,又仿佛在考虑如何开口,才能让伤害发挥到最大。

    许久后,余柯开口,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邵先生,他……失忆了。”

    他轻声道。

    “三年前的那段记忆,他全忘了,一起忘了的,还有你。”

    “从医院出来以后,老夫人雇佣了一个疗愈师,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邵先生。

    “老夫人不许任何人告诉他关于大哥你的事情,也不许他自己想。”

    说着,余柯脸上浮现出一抹饱含期待的微笑。

    他看着余逢春的眼睛,徐徐道:“末城,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余逢春这三个字了。”

    第46章梦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邵逾白失忆这个消息, 着实超出了余逢春的意料。

    “……”

    直到车子停在余柯家的门口,余逢春都没说一句话。

    立在别墅区门口的路灯,被人为设计成了鸟笼的形状, 灯光困在黑铜组成的鸟笼中,像一团被捕捉到的小型月亮。

    余逢春的侧脸被月光和灯光一同照着, 一层水晶脆壳般的剔透覆盖下来, 将他的苍白疲惫都衬得动人。

    余柯坐在他旁边, 不加掩饰地投以视线。

    很多人都曾夸过余柯长着一副好皮囊, 说即便将末城翻个底朝天, 也难再找到和他一般的人, 说他是举世独有。

    余柯坦然接受了所有的爱慕和不经意到来的好处, 面对别人的赞美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表态。

    但其实在他心里,他名义上的这位大哥, 才是真正的举世独有。

    尤其是他伤心茫然的时候。

    刚进门, 余逢春就看到大厅里有人在等。

    “余先生。”

    被余柯临时叫来的医生走上前问候, 刚想问他哪里不舒服, 一转眼却注意到了站在他旁边的余逢春。

    七分像的两张脸一齐看向医生, 不可谓不惊悚, 医生往后退了半步, 冷静下来。

    “麻烦您看看, ”余柯说, “他不太舒服。”

    这是异常客气的说法。

    虽然离得远,但余逢春身上的酒味和各式香气混在一起,加上他穿的衣服和如今的状态, 医生一眼就看出他被下药了。

    余柯扶着余逢春坐下,中途余逢春一直抓着那个装鱼的玻璃杯。

    等坐下以后, 他还专门把玻璃杯放在桌子正中央的位置,很珍惜。

    医生按照常规程序给余逢春检查一下,整个过程里,余逢春垂着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反而是余柯,医生每动一下都要盯着他看。

    好像一条终于找到自己宝藏的蛇,阴森森地吐着信子,警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检查到最后,医生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温和好说话的余少爷会这么让人害怕。

    “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检查完以后,医生连忙站起身,离他俩远点,顺便脱掉手上的乳胶手套。

    “药物在代谢,多喝点水,我一会儿抽点血拿去化验一下。”

    闻言,余逢春果断拒绝:“不用了。”

    他刚刚回到这个世界,还没摸清楚套路,如果让别人提前知道他回来了,那会有很多麻烦。况且有系统在,药物代谢轻轻松松。

    医生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秉着对病人负责的念头,他准备劝一劝。

    然而还没张嘴,一旁的余柯也开口道:“今天麻烦你了,徐医生,稍后我派车送你回去。”

    这便是和余逢春一起拒绝的意思。

    “……好的。”

    医生更不明白了,但想着可能是大家族的丑闻,不敢多问,收拾完东西就离开了。

    一时间,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余氏兄弟二人。

    余逢春盯着桌上的金鱼看,昏沉的脑子因为药物代谢逐渐清醒,听见了身旁的余柯的呼吸声。

    他一向不乐意跟这个世界里的便宜弟弟说话,但初来乍到,余柯是余逢春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消息获取源。

    而且看他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想必余柯也很愿意充当这个角色。

    “你现在住这里?”余逢春问。

    不是说湖景别苑不好,而是他记得在他离开之前,余柯住的是市区的大平层。

    “偶尔会住住,”余柯说,“这里宽敞,景色也好看,大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你呢?”

    余柯闻言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要是大哥愿意,我也陪着一起住。”

    “免了。”余逢春说,“你不在这儿我更舒服。”

    “好的,我明白了。”

    余柯并不失落于他的拒绝,就好像经历过很多次一样保持着微笑。

    0166在杯子里疯了一样扑腾,看起来恨不得跳出去咬余柯一口。

    为了避免出现鱼咬人的惨案,余逢春懒洋洋地拖着自己站起身,带着杯子往二楼走。

    踏上三级台阶,余逢春听到余柯在楼下说:

    “大哥,虽然邵逾白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老夫人还记得,他的那帮兄弟也还记得,尤其是明典生,他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

    余逢春顿住步子,站在台阶上向下看。

    视线中,余柯正站在两道光线的交界处,仰着头,言笑晏晏。

    “……”

    余逢春什么都没说,走进了客房。

    *

    *

    即便是客房,浴室里也有一个大浴缸。

    余逢春靠坐在浴室的地上,在浴缸里放满冷水,伸手进去拨弄一会儿,确定温度,可以举着0166靠近浴缸。

    “看看可以吗?”

    被莫名其妙塞进金鱼身体里的0166,在玻璃杯里憋屈得很,骤然看见这么个大浴缸,被余柯气半死的心都活过来一点。

    [快把我放进去!]

    余逢春依言把鱼倒进去,等小金鱼跳进浴缸,他才反应过来。

    “你在自来水里没关系吧?”

    0166道:[我不是真的鱼。]

    说完,它用一种很花哨的姿势在余逢春面前游了个大回旋。

    余逢春:“……”

    他叹了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去考虑是不是金鱼的脑子把0166带偏的可能性。

    “所以,”他转移话题,谈起目前最关键的,“邵逾白失忆了。”

    [是,余柯是这么说的。]

    余逢春提出问题:“如果他失忆了,忘了我捅他一刀的事情,那这个世界为什么还会崩溃?”

    0166在浴缸里游了一圈,然后说:[不知道。]

    余逢春又问:“……那我为什么会重生在那个会所里?”

    0166依旧道:[不知道。]

    余逢春:“……”

    见他好像很不信的样子,0166无奈地甩甩尾巴。

    [这个世界玄乎得很,]它说,[我一进来就断开了和你的联系,而且你真的要离余柯远点,这个神经兮兮的恋哥癖……]

    0166是真的很讨厌这个让它有可能被处罚批评的擦边红线,一提起余柯就开始嘟嘟囔囔,还逼余逢春发誓离那个神经病远点。

    [他要是亲你一口或者怎么样,咱俩就完了,永远完了!!知道吗?!]

    余逢春靠在浴缸上,撑着下巴看0166游泳。

    听见系统这么崩溃,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说:“他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喜欢我,你放心。”

    [什么意思?]

    余逢春耐心解释:“你想一下,从我在会所给他打电话到现在,除了第一次,他有再问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吗?”

    0166停下,浮在水中。

    没有。余柯一次都没问过。

    你三年没见疑似死亡的大哥,再给你打电话是让你拿钱去会所赎他,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把事情问清楚。

    但是余柯一个字都没提。

    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

    [……]

    0166沉默很久,再次说:[我早就说了,这个世界很玄乎——你之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余逢春把手伸进水里,玩0166的鱼尾巴。

    “找机会去看看主角。”他说。

    0166问:[你不怕别人找你麻烦?]

    这个世界和余逢春之前经历的任何一个世界都不一样,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和01661致认为很邪乎。

    而在他捅了邵逾白一刀后,这个世界只会更不友好。

    余柯都说了,连余逢春的在这个世界的原生父母都不待见他,恨不得他死了,那其他人呢?

    跟邵逾白有关系的都盼着他没死,好折腾他一顿,或者把他送到老夫人面前换点好处。

    而唯一有可能帮他的邵逾白又失忆了——

    余逢春感叹道:“群狼环伺啊——”

    0166也开始跟着发愁。

    在第一个世界的时候,虽然余逢春和邵逾白之间隔着8个星系的距离,但只要想见还是有办法。

    而这个世界,邵逾白周围都被看得严严实实,余逢春连个能进去的口都没有。

    [余柯会帮你吗?]0166病急乱投医。

    “不可能,”余逢春说,“他帮我去见邵逾白,我那对狠心的爹妈说不定会直接把他的职位给撤了。”

    余柯现在在公司里担任经理,以后有望接他爹的班。

    他嘴里大哥大哥叫得亲切,但实际上最爱的还是自己。

    他不可能为了余逢春,抛弃掉快要到手的利益。

    余柯这条路走不通。

    “不过……”

    余逢春顺着0166的思路,忽然联想到什么。

    “说不定有人能帮到我。”

    说完,他弯腰趴到浴缸里,把0166捧出来。

    他很认真地问:“你能帮我弄到一个号码吗?”

    与余逢春对视的那条小金鱼,在他手里晃晃尾巴,半晌后吐出一个泡沫。

    ……

    ……

    ……

    邵逾白做了个梦。

    一个非常熟悉的梦,熟悉到他知道他会在37分钟后惊醒。

    当一泼血似的鲜红在他面前展开,那道黑色的身影越走越远,邵逾白不受控制地感受到一阵心脏压缩的剧痛,仿佛脊骨都被人从后面硬抽出来。

    恐慌混带着绝望一起发作,硬生生将他逼得惊醒。

    睁开眼睛,床头的监测仪器显示,他从入睡到惊醒一共用了37分钟。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敲门:“邵先生?”

    邵逾白知道来人是谁。

    打开门以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青年正在门外站着,眼眸中尽是焦急担忧。

    见邵逾白开门,他急忙上前一步道:“邵先生,我监测到您又惊醒了,是又做那个梦了吗?”

    邵逾白没有回答,他的身体还记得那一瞬间的痛苦和慌乱,指尖都跟着颤抖。

    见他不说话,那个青年更着急了,又往前两步,手几乎要搭在邵逾白的胳膊上。

    可在接触之前,邵逾白低头貌似无意地低头看了一眼,青年的手便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去。

    他很尴尬,解释道:“我只是担心您,老夫人很重视您的健康……”

    青年长着一副好相貌,眼型圆润,皮肤白皙,长着一副天生的微笑唇,很有亲和力,服软的时候更是看着可怜,让人不忍心责备。

    他是邵逾白的母亲为他选定的疗愈师,叫安晓。

    自从那场意外过后,安晓就一直跟随在邵逾白身边,收老夫人发的工资,关注着邵逾白的精神和身体变化。

    面对母亲雇佣来的人,邵逾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你知道的。”

    安晓连连点头:“是,我知道。”

    他打量着邵逾白的神色,确定他没有生气后试探地说:“从三年前出院开始,您就一直做梦,然后突然醒来——长时间的失眠多梦,伴随过多心悸,对您的身体损耗很大。”

    邵逾白给自己接了杯水,听出了安晓话语中的试探。

    “那你觉得该怎么样?”他问。

    安晓心中一喜,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点笑。

    “您愿不愿意讲讲梦里是什么?”他说,“我可以帮忙分析一下,一般梦境都与真实的情况有联系。”

    邵逾白放下水杯,远远看着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安晓。

    他反问道:“那你们愿意告诉我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安晓愣住了。

    “这……”

    安晓是从大学里被邵夫人选中,来当邵逾白的疗愈师的,这也就说明,他是直接从一个甜美安全的象牙塔,跳进了另一个伊旬园,基本没有经受过任何压力的打击和摧残。

    而邵逾白每一次的不满与反抗,都超出了安晓所能承受的极限。

    一点泪水浮现在眼眶中,安晓的声音都哽咽了。

    “邵先生,您知道的,我不能说……如果您真的想知道,去问老夫人吧……”

    仿佛邵逾白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一般,说完,安晓就哭着跑走了。

    “……”

    邵逾白默默看着他跑远的身影,心情异常复杂。

    回到床边坐下,梦里的细节还在眼前不断反复。

    那道身影和那道身影滴下来的血。

    邵逾白从未跟任何人讲过他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似乎所有人都断定他梦到的东西一定有害的,是永远都不该被提起的。

    就好像他们都清楚邵逾白会梦见什么。

    三年前的那场意外,以及随后记忆里出现的一块块空白,成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并被一致决定将其尘封。

    邵逾白本来也没有太在意。

    就他看来,能忘记的东西都不会是太重要的,既然不重要,那也就没有必须记住的理由。

    ——直到他出院三天后,开始做那场梦。

    梦里永远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一个掺着血的痛苦的吻,以及一道越走越远的背影,

    剧烈的疼痛混杂着疯狂的绝望,在那人转身的一瞬间开始发作。

    等梦境持续到第37分钟,邵逾白会醒来。

    三年,一千多个夜晚。

    从无例外。

    那个人到底是谁?

    第47章0166:[我感觉很不好。]

    一家只有老板在忙的蛋糕店里, 下午三点,挂在门口的风铃摇动起来。

    高大的男人踏进蛋糕店,停在门口环视一周后, 准确地找到了坐在最角落的余逢春。

    秦泽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他问。

    余逢春将带来的小鱼缸放在窗台上晒太阳, 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我从余柯的手机上看到的。”

    秦泽笑了一下。

    “不可能, ”他说, “我的号码加密过, 而且你是想让我相信, 凌晨四点的时候, 你从别人的手机里拿到了号码?”

    余逢春相当可惜地放下叉子。

    骗人没成功, 并且他也不是真的想让别人以为凌晨四点的时候他还和余柯待在一个房间。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余逢春含糊地说,“吃蛋糕吗?我请你。”

    闻言, 秦泽往后一仰身, 目光挑剔地打量四周。

    他今天的穿着比之昨天要随意一些, 依旧是黑色的修身西装, 但衬衫却解开两粒扣子, 露出些许蜜色皮肤, 袖扣的材质是贝母, 在光下泛着波光般的色彩。

    昨夜余逢春太混乱, 只觉得秦泽又高又壮, 今日再看,才发现秦泽高眉深目,眉眼中带着些许外国风情。

    他坐得随意, 在粉黄色的桌子前翘着二郎腿,周身的气质与蛋糕店甜美的风格格格不入。

    “免了。”

    打量一会儿后, 或许是觉得蛋糕店配不上自己的档次,秦泽开口拒绝。

    “其实也没有这么糟糕,”余逢春试图替这家店解释,“三年前它的生意很好的。”

    秦泽一挑眉:“三年前?”

    余逢春点头:“对,三年前。”

    一束怀疑的目光伴随着他的话语,落在余逢春的脸上。

    秦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伸手要去摸他的侧脸:

    “你不会真是余家死的那个大少爷吧?”

    余逢春躲开他的手,没绕弯子:“是。”

    被拒绝,秦泽没有生气,重新坐回去。

    他语气轻佻道:“那余大少爷叫我来做什么?嗯?顺便一提,凌晨给人打电话,一般都是邀请过夜。”

    “你昨天晚上还有心情睡人?”余逢春问他。

    秦泽反问:“为什么没有?”

    余逢春喝了口牛奶,平淡地抛出炸弹:“我以为你喜欢余柯。”

    此话一出,坐在他对面的秦泽脸色变了一瞬,又很快调整过来。

    “大少爷,这话可不兴乱说。”

    “不是吗?”余逢春放下杯子,掰着指头一根一根地数,“余柯好看、脾气好、有能力,而且腰很细,皮肤很白,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弟弟的各种优点都被一一列出,秦泽饶有兴致地瞧着对面的人。

    一般情况下,兄弟两人中如果有一个人格外优秀,那另一个人就会被掩盖在他的光芒下,很容易产生嫉妒等不平衡心理。

    尤其是这个大哥还失踪了三年,而他的家人从没想过去找他。

    秦泽昨晚翻看报告的时候,见到了不少余家藏着掖着的事,但因为平时见过太多,心里没什么波动。

    但余逢春的这些反应,确实让他有点儿惊讶。

    因为余逢春真是这么觉得。

    秦泽不由问道:“你是在跟我介绍你的弟弟?”

    “不,”余逢春摇头,“我是在跟你做笔交易。”

    秦泽笑了,觉得不可理喻。

    “你有什么可以和我交易的?”他问。

    “你现在住在余柯家里吧?一个连家都回不了的人,叫你一声大少爷,是我抬举,你实际上一点资源都没有——”

    余逢春打断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点我?”

    秦泽愣住了。

    这时,门上风铃忽然又传来轻响,秦泽回头看去,发现是风吹动,没有人来。

    老板还趴在柜台上打瞌睡,一双粗糙的手上全是面粉和糖霜。

    秦泽回过头,撞上余逢春了然的微笑。

    “是因为觉得我好看吗?”余逢春戳着盘子里的粉红奶油,问,“还是真的尝不到,先吃个差不多的尝尝味?”

    哪个都不是。

    但秦泽没有否认,一双黑眸难辨喜怒。

    面对他的目光,余逢春丝毫没感觉到压迫。

    无论秦泽本来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没有否认,那余逢春就当是了。

    他缓缓道:“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我介绍你和余柯认识,怎么样?”

    说完,余逢春笑了一下,动人心弦,如同一个提前预祝合作顺利的示好。

    在秦泽眼里,那张明媚又缺乏血色的脸像一幅东方古画,被高悬在昂贵又阴暗的阁楼里,于艳丽中散发出丝丝鬼气。

    “……”

    许久之后,秦泽也跟着勾起嘴唇,声音也重回轻佻:“为什么不呢,大少爷?”

    手指在桌子上敲击出一段有节奏的旋律,秦泽干脆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直接,余逢春也没跟他客气:“我要见邵逾白。”

    “邵逾白?”

    秦泽知道这个名字。

    两年前,秦泽家里的公司与邵氏达成过短期合作,主要是研究技能共享区块链,休假在家的秦泽被父母推出来,以历练为名,与邵逾白进行过好几次接触。

    在秦泽的印象里,那个年纪轻轻就当上跨国公司首脑的邵家人,虽然聪明、稳得住,说话做事自有一套章法,哪里都好,可就是没有活人气。

    一双眼睛冷冷淡淡,扫过人时像潭死水,泛着陈年的倦意和漠然,仅剩的些许情绪是井底的树叶,也要跟着腐烂。

    直到现在,秦泽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邵逾白的场景。

    那是在庆祝短期合作顺利达成的宴会上,一番公事公办的讲话后,气氛逐渐轻松起来。

    秦泽遇见了个长得很漂亮的小明星,没费多少劲就勾搭上,喝了几杯酒后准备离开。

    美人在怀,秦泽有些微醺,在路过花园无意瞥到一道身影,正盯着一朵在夜风中盛开的蔷薇看。

    是邵逾白。

    只是与白日里见到的精明强干不同,这时候的邵逾白,眼神飘得很远,整个人被落寞包裹。

    他仿佛透过那朵花看到了更模糊遥远的东西,哀伤怨恨表现得太明显,容不得忽视。

    秦泽站在后面,没有被发现,但夜风将邵逾白呢喃的话语带到了他耳中。

    “……春。”

    话音落下,如一声叹息。

    邵逾白站在原地摇晃两步,就当秦泽以为他要摔倒的时候,他回过身来,水一样的哀愁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回那个装自己没死的死人。

    他看见了秦泽:“秦先生?”

    那束目光告诉秦泽,现在的邵逾白和两秒之前的邵逾白,不是同一个人。

    ……

    这是只有秦泽知道的秘密。

    *

    *

    “你见他干什么?”

    回想到以前的事,秦泽面上有些阴霾,直觉不吉利。

    “你不知道吗?”

    余逢春调整一下姿势,把蛋糕推远一些。

    秦泽皮笑肉不笑:“大少爷,我不是万能的,你要是想找什么都知道的,去买个手机,下载浏览器,里面什么都有。”

    0166忍不了了:[他到底在得意什么?]

    余逢春:“我有求于他,他当然得意。”

    不想跟秦泽绕弯子,余逢春直接道:“好吧,因为我想勾搭他。”

    哦?

    秦泽眉毛微扬,觉得有点意思了,客观评价道:“他看起来不行。”而且脑子有病。

    余逢春不耐烦地摆手,拒绝相信秦泽的判断:“我乐意,你不用管。”

    见他这么坚决,秦泽不再多问。

    “行,我给你安排,”他干脆地点头,说,“顺便问一句,为什么找我?”

    在今天之前,他们两个的关系岂止能用尴尬来形容,余逢春正常的做法是离他有多远算多远,而不是在有无数选择的前提下,找他帮忙。

    面对他的疑问,余逢春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秦泽。

    片刻后,他轻声道:“因为如果别人知道我要见邵逾白,恐怕会杀了我,而你不会。”

    那幅藏在阁楼深处的画像似乎要活过来。

    秦泽注视着余逢春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听见他说:

    “你说对吧,小秦总?”

    *

    *

    三天后,陈氏集团的老总,为庆祝夫人的六十大寿,要举办一场宴会。

    秦泽把相关信息转发给余逢春。

    余:【邀请函呢?】

    秦泽:【只有一张。】

    余:【那我怎么办?】

    秦泽:【我带你进去。】

    宴会邀请函上写明了,受邀人可带与一位同伴一起参加。

    秦泽:【而且提前告诉你,邵逾白带着人了。】

    余:【谁?】

    秦泽:【他的疗愈师,以前在A国见过,叫安晓。】

    他沉默一会儿,屏幕上方显示正在输入中。

    秦泽:【长得挺带劲,我见犹怜的。】

    安晓?

    余逢春撂下手机,让0166查询资料。

    从浴缸转战鱼缸的小金鱼畅游在水草里,查询片刻,0166说:[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

    0166非常挫败,尾巴一甩躲起来,嘟嘟囔囔地说这个世界邪乎。

    “别生气啊,”余逢春敲敲鱼缸,“明天就见到了。”

    听他这么说,小金鱼有些不情愿地露出脑袋。

    [你有礼服吗?]

    余逢春起身走到衣柜旁,拉开柜门,里面赫然是各类服饰,从休闲装到宴会礼服,应有尽有。

    衣柜下方还配好了袖口领带等,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精品。

    余逢春靠在柜门口,伸手拨了一下里面的衣服:“余柯都准备好了。”

    0166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余柯不是真的关心余逢春,一切只是做样子,那他完全没必要如此面面俱到,给余逢春一个住的地方就可以了。

    “谁知道呢?”

    余逢春挑出一套礼服,在镜子前比划。三年没见,他得在邵逾白面前穿好看点。

    “可能装样子装习惯了吧,”他漫不经心地猜想。

    某根与惩罚红线连接在一起的数据链动了一下。

    0166觉得这不是真相。

    *

    *

    第二天,晚上六点。

    秦泽准时到达别墅门口。

    余逢春听到声音,下楼开门,一辆暗蓝色布加迪正正好停在门口,秦泽没带司机,自己坐在驾驶位。

    余逢春到的时候,他正降下车窗,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等他出来。

    “你的司机呢?”余逢春问。

    秦泽一挑眉:“大少爷,这也要管?”

    他穿着一身深色礼服,胸口的丝巾是浅色系,没配领带,头发简单用发胶抓了一下,显出一丝张扬,与宴会中的大多数不同。

    回答问题时,秦泽手指屈起手指,敲动方向盘,素圈戒指在他手上闪光。

    余逢春不理会他的挑衅,坐好后系上安全带,还顺便帮秦泽检查了一下。

    干一行爱一行。他可不要在即将开启任务的时候因车祸脱离。

    秦泽关注到他的动作:“这么惜命?”

    余逢春:“死而复生,你说呢?”

    秦泽笑了,发动汽车,布加迪平稳驶进大道。

    路上,秦泽貌似不经意地问:“那房子里就你一个人?”

    “嗯哼,余柯这几天没回来,大概是在扮演好儿子吧。”

    “……我真看不懂你和你弟弟。”

    好像很亲密,又好像有点深仇大恨。

    余逢春对着他笑了一下:“别说你,我也看不懂我弟弟。”

    秦泽不是这个意思。

    ……

    他们是宴会中来的相对早的一批,看过邀请函以后,余逢春跟着秦泽入场。

    秦泽边走边问:“所以你准备怎么勾搭?”

    他现在就跟个要看好戏的旁观者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

    余逢春还没有头绪,把手从秦泽的胳膊里抽出来,靠着角落走。

    “先见一面再说吧,”他很含糊,“我得躲着点,别面还没见到,我先被人打成肉酱。”?

    秦泽从小生活在大洋彼岸,不知道末城的恩怨情仇,看来手下查的档案还有缺漏。

    说完,两人进入宴会大厅,余逢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躲进靠墙那排冷餐位边上装饰的热带植物后面。

    往椅子上一坐,余逢春对着愣在原地的秦泽笑。

    秦泽:“……”

    手臂里空空的,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瞬,但秦泽很快调整好状态,不再朝余逢春的方向看。

    余逢春藏在阴影里,安静等着邵逾白出现,顺便跟和他连接上意识的0166聊天唠嗑。

    等门口传来一片嘈杂声,余逢春越过数片宽大的绿色叶子,看见邵逾白走进宴会厅,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出现就是视线中心,比之三年前,只添了两份苍白。

    名利场上的人群如鱼群一般将他围住,一片熟面孔中,邵逾白身边果然多了一个余逢春从没见过的青年,穿着浅色系礼服,明眸皓齿,看向一切的眼神都很好奇,又仿佛感觉到点恐惧,一直紧紧贴着邵逾白,像一只纯白羊羔。

    看清安晓的一瞬间,0166:[我感觉很不好。]

    余逢春同样点头,心情沉重:“我也是这么觉得。”

    安晓的形象不该在余逢春这种喊打喊杀的世界里出现,更应该出现在那些狗血小说里。

    这个世界果然从根上就是邪乎的,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等着他们。

    既然邵逾白出现,余逢春就没必要再躲了,他站起身,悄么声地,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走到人前,亮一亮相。

    横竖明典生不在,如果别人硬要打他的话,余逢春就跑,主办方应该不想看着自己的宴会上出人命吧?

    计划周全,准备实施。

    余逢春藏在植物后面,整理衣摆袖口,确定自己看起来很正常。

    刚要离开遮挡物,抬头间,余逢春望到一双眼睛,正直直盯着这个方向。

    是邵逾白。

    有植物遮掩,余逢春只在角落里露出一双眼睛,也不知道邵逾白是怎么发现的。

    一片推杯换盏间,两人隔着无数遮挡默默对视,连周遭声音都屏蔽。

    正当余逢春以为他认出自己的时候,邵逾白忽然移开了视线。

    然后不到半秒钟,外面传来安晓的尖叫声。

    邵逾白晕倒了。

    第48章“大哥,你昨晚上去哪里了?”

    好好一场宴会, 邵逾白一晕倒,瞬间变成急救现场。

    余逢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众人乱作一团, 测心跳的测心跳,叫救护车的叫救护车, 安晓混在人群里, 又哭又叫, 泪水淌了满脸。

    “逾白!逾白……”

    0166:[我真受不了了。]

    余逢春还愣着, 沉默一会儿后, 他问:“安晓不是疗愈师吗?”

    照理说应当是具备医学技能的, 怎么到目前为止他唯一做的就是跪在地上大声喊人的名字?

    [你问我?]0166反问。

    一人一统相顾无言, 看着安晓一边抛洒眼泪一边扰乱救援程序,邵逾白躺在地上面无人色,加上安晓的哭声做背景音, 好像他已经死了。

    五分钟后, 救护车来了。

    三四个医护人员下车把人抬到担架上带走, 安晓也抽抽搭搭地跟着上了车, 余逢春悄悄溜出宴会厅, 站在树底下看着救护车驶远。

    秦泽从一旁的小门走出来:“你干的?”

    余逢春:……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什么都没干。”

    秦泽仰头喝完杯中香槟, 颇为感慨地注视着救护车最后亮起的救援灯。

    “我真以为你是要和他再续前缘, ”他道, “原来是想杀人灭口。”

    余逢春再次为自己辩解:“我真没有!”

    “那他为什么会晕过去?”秦泽反问, “有人给他下毒了?”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

    秦泽观察余逢春的表情,发现他挺认真的。

    “你挺不一般的。”秦泽说。

    “谢谢。”

    余逢春坦然接受,说完以后瞥向秦泽, 眼尾弧度是带着点锋利的风情。

    他只是不经意地斜了一眼,可恰如石子投入潭水, 在秦泽心里翻起一圈圈的波澜。

    “我要回去了。”

    一句话,打断了秦泽不自主的恍惚动摇。

    回过神来,他拧起眉毛。

    “现在就走?”

    闻言,余逢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然呢?人都进医院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秦泽噎了一下,心里也很困惑为什么要问这种话。

    “走了。”

    趁他噎着说不出话的功夫,余逢春把端着的酒杯交回秦泽手里,一摆手,顺着花园里的小路离开。

    酒杯只是被拿着装样子,里面的酒一滴都没少。

    秦泽晃晃酒杯,看着余逢春愈走愈远的身影。

    刚才咽下去的那口酒,似乎蒸腾成了更纯粹的酒意,让他呼吸都带着醉,余逢春的背影也被醉意熏染,看不真切。

    等余逢春拐个弯消失不见,秦泽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了一会儿,嗤笑道:“把我当什么?”

    说完,他微转手腕,将酒全部倒进了身旁的花坛里。

    宴会厅重新响起轻柔的音乐,一场闹剧过后,众人该如何还是如何。

    将两支酒杯一起放在花坛边上,秦泽松松筋骨,缓步踏回鲜艳明亮的欢乐场。

    *

    *

    在回去的路上,余逢春掏出手机,叫了辆出租车。

    在等车来的间隙里,余逢春嘱咐0166:“帮我查查邵逾白被送到哪里去了。”

    [你要干什么?]0166很警觉,[可别把人整进急救中心。]

    “怎么会,”余逢春断然否认,“我就是去看看。”

    0166不说话了,一番查询过后,它抛出一个地址。

    也正在这个时候,出租车来了。

    余逢春上车,把地址原样读给司机听,接着就靠在车门旁边,闭目养神。

    [你就不怕秦泽——]

    余逢春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小嘴巴。”

    0166才不搭理他幼稚的整顿手段:[——把和你的交易内容说出去吗?]

    见自己的手段没有起效果,余逢春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开眼。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说了能怎么样?”

    0166沉思片刻,借用余逢春的说法:[被打死?]

    “我那是逗他玩的,”余逢春说,语气异常不屑,“就他们还想打死我?”

    他盯着路边不断变换的植物景观,又道:“而且以秦泽的身份,既然他答应了,就不会无故违背诺言。”

    [他什么身份?]

    余逢春短暂地整合思绪,道:“邵逾白以前跟我提过一些,他的母亲是华人,父亲是A国人,家里产业基本都在国外,规模同样很大,这次回来应该是考虑着要开辟一些新的项目。”

    这种天之骄子,既然答应了,就不屑于去违背。

    [哦,]0166应了一声,[你觉得余柯能看上他吗?]

    “不好说。”

    [我希望别,他不像个好人。怎么有人一边喜欢着别人,一边又招妓呢?]

    余逢春笑了。

    “这个啊,”他靠回座椅上,“也不好说。”

    *

    *

    邵逾白只是昏迷,身体没有大碍。

    0166监测到他现在正睡在高级病房里,医生的意思是观察两天再出院。

    现在时间还早,进出太显眼,余逢春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条巧克力。

    “他经常住院吗?”

    [不,]0166查看报告,说,[从三年前出院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昏迷。]

    余逢春撕开巧克力的包装,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余逢春怎么跟秦泽否认都没关系,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邵逾白昏迷,是因为看见了他。

    “看来忘也没忘干净啊……”

    感叹一句,余逢春将礼服外套脱下,胡乱塞进一旁的临时储物柜里。

    忽然想起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着上了救护车的安晓,余逢春又问道:“安晓在哪儿?”

    0166检测一番,道:[不在医院。]

    那去哪里了?

    咽下最后一块巧克力,把包装袋一扔,余逢春走进公共洗手间洗了把脸,顺便把专门修剪定型过的头发抓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凌晨时分,从外面看,医院大楼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

    0166实时通报:[门外四个,门里两个。]

    余逢春没有回应,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片刻后,他再睁开眼,一抹白光从眼中划过。

    “走吧。”

    ……

    邵逾白的房间楼层很高,一路上,除了工作人员,余逢春一个病人都没遇见。

    在护士站工作的两名护士看着年纪都不大,最多四十,余逢春路过的时候还专门停下,翻了翻访客记录。

    那两名值班的护士完全没感觉到他的存在,聊着这层楼发生的各种八卦,还顺便谈起了那位刚被送进来的、长得挺俊的病人。

    小护士有点春心萌动,但年纪大点那个护士知道邵逾白是谁,劝她收了心。

    “这种身份的病人,你拿捏不住,”她小声说,“而且看到那个刚才跟着来的人了吗?”

    小护士道:“就是那个又哭又叫的?”

    都不用说名字,余逢春一听就是安晓。

    “对,”大护士说,“他是个疗愈师。”

    不必多说,小护士马上明白了。

    一个进出都让疗愈师跟着的人,要么身体有问题,要么精神有问题,总之不是良配。

    “……”

    余逢春听她俩聊了一会儿,等话题跟邵逾白没关系了,便放下访客记录,朝着病房走去。

    守在门口的保镖为他打开门,眼神混沌,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余逢春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走了进去。

    ……

    医院高级病房的规格接近于酒店的总统套房,宽阔舒适,又带着医院特有的、无论如何都去不掉的消毒药水味。

    地毯很柔软,踩上去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绕过一盏装饰用的立式灯,余逢春走到最大的那间房的门口,旋转门把手,打开一条缝。

    房间里只有医用仪器散发出的稳定亮光,邵逾白还在昏迷。

    余逢春松了口气,迈步走进去,小心翼翼地停在床头。

    窗帘半开,月光水一样洒进房间,照亮了邵逾白的半张脸。

    他和余逢春记忆里没什么分别,如果一定要比较,大概就是多了手指那么些的疲惫和苍白,即使昏迷,仍然洗不掉。

    为防止再次出现上个世界的意外,余逢春:“检测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0166响起“叮”的一声:[请宿主保持皮肤接触!]

    余逢春二话没说,把手放到邵逾白侧脸上,很轻佻地屈起手指,用指背蹭蹭他的嘴唇。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在耍流氓。

    但是既然没人看见,那就不算。

    [……预计三十秒。]

    提示音过后,系统陷入沉默。

    余逢春一个人站在床边,摸完嘴唇以后不过瘾,又继续往上摸。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余逢春一定非常吃邵逾白的颜。

    上个世界的时候,邵逾白把他锁床上,夜夜笙歌,余逢春好几次真的要发火了,结果一看到这张脸,心里的火气就降下去许多。

    谈恋爱的时候有张好看的脸,很方便得寸进尺。

    嘴唇过后,就是鼻梁。

    手指的触碰过于轻柔,像蝴蝶振翅前的轻轻一点。房间里太安静,夜风吹不来,唯一的声响就是仪器运作的些微噪音,和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当余逢春的手指从鼻梁移动到眼角时,一阵轻微的震颤,忽然从指腹下传来。

    余逢春来不及反应,就对上了邵逾白睁开的眼睛。

    本该昏迷一夜的人竟然在这时候醒了。

    余逢春本能地想后退,可还没来得及动作,点在人家眼角上的手就被抓住。

    “邵先生……”

    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余逢春努力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试图解释:“我不是变态,也不是偷窥狂……”

    “我知道你不是。”

    抓着他的那个人,露出极其恶劣的笑,那张平日看着正经温和的脸,也在这一瞬间变了风格。

    好像换了个人。

    趁着余逢春愣神,邵逾白一用力,余逢春猝不及防,被他拉到床上,正正好好与邵逾白胸口贴着胸口。

    一个戏谑旖旎的吻落在余逢春鼻尖。

    邵逾白仰躺在床上,笑着说:“你是……跑了很久的小猫,现在回家了。”

    话音落下,扣在余逢春后脑勺上的手向下一按,异常炽热渴望的吻迎了上来。

    余逢春被按在邵逾白身上,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刚才还昏迷不醒的失忆人士,会突然表现出一副从没有忘记他的模样,还这么……

    唾液交缠时发出的水声在心跳的映衬下更加响亮,让人面红心跳。

    余逢春只觉得自己掉进一片由色欲构成的漩涡中,反抗无能,只能头晕目眩地往下坠落。

    邵逾白很少会这样吻他,唇舌交触间的欲望接近于下流。

    余逢春甚至没办法控制呼吸节奏,只能在一片眩晕中感觉到衣裳的扣子被一颗接一颗地解开,凉风瘆进来一秒钟,又被温热的触碰尽数抹去。

    太多了。

    太奇怪了。

    可气氛太合适,爱欲太迷人。

    余逢春被翻身压在床上,半睁着眼睛,看着邵逾白解开上衣,露出一片光洁健壮的肌肉线条。

    许多被刻意忘却的记忆在此时卷土重来,藏在身体里的爱欲跟着被唤醒。

    明知眼前的邵逾白不对劲,余逢春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色迷心窍。

    对着身上明显不对劲的邵逾白勾唇笑了一下,余逢春低垂眼眸,异常配合地调整姿势,手指点在邵逾白跪起的大腿上。

    ……

    一夜混乱。

    *

    *

    *

    清晨五点,余逢春终于坐上了回去的车。

    [……你知道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我的伤害吧?]

    被迫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关了小黑屋的0166嘟囔了一路,嚷嚷着要余逢春赔偿。

    余逢春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小心地调整衣领,企图遮住脖子上的吻痕。

    “我给你买个超大号鱼缸。”他迷迷糊糊地承诺,“再给你建一个超级豪华的海底城堡。”

    0166更生气了:[我不是金鱼!!!!]

    可惜它愤怒的反驳没有被听到,余逢春被里里外外折腾了一晚上,是趁着邵逾白昏睡过去的时候才离开的。

    如今早就没力气了,返程的半个小时睡了一路。

    等司机将车开到别墅区门口,余逢春才醒过来。

    付钱下车以后,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带着已经皱巴成一团的礼服,走到门口。

    0166不嘟囔了,估计是在生闷气。

    余逢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问道:“所以他昨天晚上到底什么毛病?”

    0166冷笑一声:[所以你也知道他昨天晚上是有问题的!]

    “我也没有办法啦,长那么好看……”

    余逢春一边和0166打哈哈,一边打开门。

    本以为房子是空无一人,可刚进去,余逢春就发现事实不是这样。

    客厅里,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余珂坐在沙发上,看见余逢春进来,他抬起头,视线划过他敞开的衣领,脖颈上没有掩饰的红痕,微肿的嘴角,还有揉成一团的外套。

    所有痕迹都在大声宣告余逢春昨天晚上疯了多久。

    可余柯却好像不明白一样,笑了一下,声音轻柔地问:

    “大哥,你昨晚上去哪里了?”

    第49章藏在邵逾白的脖颈侧边

    余逢春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将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 余逢春一边换鞋,一边将胡乱系上的扣子重新解开系好,手指若有若无地点过锁骨上的牙印, 与镜子里的余柯对上眼神。

    “……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余柯不语, 与余逢春对视片刻, 尔后收回目光, 等着余逢春整理好衣服, 他才重新开口。

    “昨夜父亲问我了。”

    “问你什么?”

    余逢春回过身, 靠坐在小柜上, 小腿交叠在一起, 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

    他的姿势很放松,全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暧昧痕迹。

    像个放荡的——

    余柯眼睛微微眯起,脑子里翻涌着无数下流念头, 音色却十分自然。

    “他听说了前几天的事, 问我为什么。”

    “那你是怎么说的?”

    “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 ”余柯笑得温柔, 语气中藏着委屈, “之后连忙往家里赶, 结果回来以后才发现, 大哥出去找乐子了。”

    明明应该是兄弟之间戏谑揶揄的玩笑话, 可从余柯嘴里说出来, 就多了几分不清不楚的意思。

    余逢春困得很,勉强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为了我撒谎,太难得了。”

    他感叹道:“他们一直觉得我不争气, 找回你以后跟捡了座金山似的,谁能想到金山也会撒谎。”

    余柯神色微变, 似乎没料到余逢春会这么说。

    没错,余柯不是在余家长大,是几年前余家才找回来的。

    当年,余家还未发家,余夫人只是小城里的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贩,怀了双胞胎,但营养不良,加之很少产检,所以生产的时候才发现双胞胎中的一个已经死了。

    家中没钱,死一个说不定不是坏事,于是没多过问,交给了医院处理,连那个死婴的面都没见过。

    后来余逢春他那个便宜爹撞了狗屎运,踩到风尖上,上了天,发家了。

    有钱以后,他才跟开了慧眼一样发现自己唯一的儿子如此不顶用,急得又打又骂,想再生一个。

    也正是在这时候,余柯找上了门。

    原来当年,余母产下的两个婴儿都是活的,是医院收了昧心钱,把余柯卖给了一对家中无子的夫妻,等余柯长大了,国家人口普查越来越严,眼看着秘密快瞒不住了,那对夫妻便对他说了实话。

    骤然发现自己多了个儿子,被人家教得温和知礼,上了重点大学,还刚刚好就是与自家公司发展道路一致的专业。

    余父只觉捡了个宝,高兴得合不拢嘴。

    而余母,从发家以后便一个劲地想把自己前半辈子受的委屈弥补回来,并不怎么关注余逢春,只在余父不满意的时候责骂他几句。

    一见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竟有成才的潜质,当即把余逢春抛到一边,当自己只有余柯一个孩子。

    而余柯也确实没有辜负这对夫妻的希望,一直走在他们设想的道路上。

    和他一对比,余逢春更像一滩烂泥。

    不上进、不勤勉,对父母不尊重,对弟弟不疼爱,甚至从没发挥过自己仅剩的传宗接代的用处,跑去玩男人——

    他死了,全家好像甩掉了一个又沉又没用的包袱,浑身轻松,眼泪都没流几滴,就高高兴兴地奔赴下一程。

    现在,死而复生的亡灵站在家中客厅,感叹余柯居然会撒谎。

    余柯沉默片刻,明白了什么,张嘴欲言:“大哥,我知道你怨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余逢春扬手打断。

    “免了,我现在很累,睡觉去了。”

    说罢,余逢春转身上楼,只留给余柯一道清瘦的背影。

    本该因为忽视而愤怒委屈,可余柯的心情却感到一阵诡异的放松。

    不在意会很麻烦,可怨恨本身就代表着在意。

    余逢春怨他。

    暗自咂摸了一下这个念头,余柯笑了,站起身,坐了一夜却丝毫没感觉疲倦酸痛。

    有信息发来,堆积一夜的工作到了不得不处理的时候。

    将余逢春随手扔到沙发上的外套叠好,余柯离开了别墅。

    *

    *

    *

    邵逾白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十二小时甚至更久。

    医院的气味极其容易辨识,尤其是对一些之前长期住院的人来说。

    邵逾白咳嗽一声,守在一旁的护工递来温水,检查完数据的医生也正好开口:

    “邵先生,您休息一下就可以离开了。”

    邵逾白点头,喝了口水。

    而医生本要走了,可想到什么,又停住脚步。

    他问道:“邵先生,根据我的判断,您这次昏迷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可以告诉我您在昏迷前看到了什么吗?”

    邵逾白喝水的动作顿住,眼眸低垂。

    见到了什么?

    昏迷前的记忆大多数都是混乱的,邵逾白只记得自己是要参加一场生日宴会,可进门以后没多久,就身不由己地坠入黑暗中。

    而在昏迷之前,他唯一记得的、尚且清晰的一幕,是一双藏得很远的眼睛。

    仿佛繁星坠落丛林,烧起一片翻天覆地的大火。邵逾白甚至不觉得在那一刻自己的脑中划过任何思绪,他只是看着,灵魂都为之震颤。

    一颗很久之前埋在他胸口的种子,在那一秒钟生长发芽,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和血液的涌动,越扎越深、越扎越深。

    ……

    “我不记得了。”

    医生一愣,藏在镜后的眼中满是怀疑。

    可邵逾白神色依旧,喝完水以后让护工拿来换洗衣服,马上就要出院。

    医生无法,只能离开病房。

    换完衣服以后,邵逾白简单查看了一下从自己昏迷到苏醒的访客记录,除了宴会主办方以外,只有几个平日里比较熟的人来看了一眼,没什么问题。

    邵逾白合上记录册。

    “安晓去哪里了?”

    保镖面色黢黑,长得很高,头能顶到门框上。

    听见邵逾白这么问,他道:“安先生去了老夫人那里。”

    “什么时候去的?”

    “您昏迷没多久就去了。”

    “知道了。”

    邵逾白没有感觉意外。

    安晓是他母亲塞到他身边的人,本就是一个监视他的摄像头,有点风吹草动就跑到母亲那里去,太正常了。

    只是邵逾白一直不明白,外面有那么多好的疗愈师,为什么母亲偏偏选了安晓。

    他并不是多么——

    思绪中断于一个慌慌张张跑进病房的身影,安晓换了身衣服,头发还特意烫出羊毛卷,显得青春活力。

    看到邵逾白的那一秒钟,泪水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逾白,你醒了!”

    邵逾白:“……”

    将记录册拍回保镖手里,邵逾白一言不发,径直朝房门走去。

    安晓想跟上去,却被保镖一把拦在原地。

    “安先生,”保镖粗声粗气地说,“先生不喜欢你叫他的名字。”

    安晓闻言,眼眶更红了:“我是关心他啊!”

    他急地跺了跺脚,眼看着邵逾白的背影消失,可保镖依然将他按在原地,只能打消跟着的念头。

    很可惜地看了一眼自己新换的衣服和打理好的头发,安晓用力推了保镖一把,可惜一点效果也没有,见此他更难受了。

    “等着!让老夫人知道,一定会开除你的!”

    撂下这句狠话,安晓手一甩跑进病房里,关上了门。

    “……”

    保镖也挺无语的,但刚才老板的意思是让他看住安晓。

    没办法,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下来,保镖随便搬了把椅子坐在病房门口,准备就这么守着。

    ……

    另一边,邵逾白上车以后,接到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一听电话接通,直接问:“听说你晕倒了?”

    邵逾白“嗯”了一声。

    那人问,声音有点紧张:“怎么回事?”

    邵逾白指挥司机停在路边。

    听见他这么着急,邵逾白道:“没事,小毛病。”

    “小毛病?你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邵逾白实话实说:“我三年前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

    那人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邵逾白问。

    “……”

    见他沉默,邵逾白加重语气:“明典生。”

    听出他有点生气,电话那头的明典生没办法了。

    “真不一样,你这次是无缘无故的昏迷,上次是被人捅了一刀。”

    邵逾白面色不改:“谁捅的?”

    明典生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

    再一次的沉默。

    邵逾白已经懒得应付这些人为挡在自己面前的墙壁,抬手要挂断电话。

    然而好像知道邵逾白要做什么,明典生急忙又道:“逾白,我这周回国。”

    “知道了。”

    邵逾白淡淡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再睁开眼,邵逾白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疲惫。

    而且这不是那种身体出现问题以后自然而然的疲乏,更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

    邵逾白很不理解,但现在有更值得探究的事情,于是暂且将问题放下。

    “回老宅。”

    司机点燃发动机,汽车重新向前驶去。

    *

    *

    *

    邵家老宅里,只有零星几个佣人。

    邵逾白来的很早,且没有让司机绕路,直接将车停在了老宅的正门口。

    下车以后,管家迎上来。

    “先生,”管家挡在邵逾白面前,“老夫人还在睡,您……”

    闻言,邵逾白掀起眼皮,没多少血色的脸上,神色冷淡漠然,一双眼像刀一样割过管家虚假的谎言。

    他不紧不慢地反问:“她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我不清楚吗?”

    管家愣了一下,哑口无言:“这……”

    见他无话可说,邵逾白撂下一句:“去把速效救心丸备好。”

    然后就走进了老宅。

    刚进门,甚至用不着佣人引路,邵逾白直接去了后院,在一座专门建造的佛堂里找到了邵母。

    邵母自然也听到了他在外面闹出的动静。

    弯腰冲着佛像叩拜,邵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一双细长吊梢眼在邵逾白周身打绕一圈,面上顿时浮现出不满责备。

    “大清早在外面吵吵嚷嚷,还这样进佛堂,你知不知道羞耻?!”

    羞耻?

    邵逾白一挑眉。

    即便他将母亲关在老宅里不许随意外出,可她气急了也只不过是骂自己不孝,嚷嚷着要跳楼寻死,可从来没说过自己不知羞耻。

    没将她的责骂放在心上,邵逾白靠在门口,直截了当地问:“三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邵母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冰冻结了一样凝滞住,连恼怒都不见了。

    片刻后,她不自然地说:“问这个做什么?”

    邵逾白审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我做了一个梦。”

    邵母道:“谁都会做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邵逾白继续道:“确实,谁都会做梦,但这次我梦见一个人,他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刹那间,邵母的脸色变了。

    她已到知天命的时候,加之平日从不费心保养,皱纹像树枝一样爬上她的皮肤,可这些岁月赋予的痕迹却并没有让她也跟着变得宽容随和,反而更添几分刁钻刻薄。

    “我知道你什么没想起来,”她哑着声音说,“你要是想起来,早不在这儿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邵逾白在和她的对话中受挫,因此他的面上并没有浮现出任何情绪。

    然而邵母却仿佛从他今日的某些表现里,找到了可堪欣慰的东西,盯着邵逾白的脖子,呵呵笑了两声。

    “你忘了,是天大的好事,那些东西只会拽着你,让你站不起身,你为什么一定要揪着不放?”她质问道,“我是你的母亲,难道会害你吗?”

    邵逾白靠在门口,盯着她愤怒的眼。

    几秒钟之后,他勾唇笑了一下:“那可不一定。”

    邵母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眼神像是淬了毒。

    明明是亲生母子,却处得像仇家,将整个末城翻个个儿来回找,也找不出几对。

    对峙许久后,邵母慢慢开口。

    “你现在就算想起来,也晚了。”

    苍老的声音像一个诅咒,邵母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回忆,看着邵逾白的眼神也得意起来。

    “他……一滩烂泥,偏偏最受不了脏东西,你就算想起来,也来不及了。”

    说罢,站在佛堂里,一向自持端庄的邵母竟呵呵地笑了出来。

    而邵逾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再和她纠缠,转身离开佛堂。

    他。

    邵逾白锁定住邵母说过的话。

    所以三年前他忘记的是一个人。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又在脑海里闪现。

    一团缠成死结的线终于被找到了唯一的线头,邵逾白快步踏过走廊,准备去了解一下昨天在宴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路过一个立在墙角用作装饰的青瓷花瓶时,他倏地顿住脚步。

    花瓶被佣人擦得很干净,已经可以反光,而邵逾白路过时恰好不经意地投去一瞥,一抹隐隐约约的鲜红撞进他的眼睛。

    那是一个用力到极致的吻痕,藏在邵逾白的脖颈侧边,之前换衣服的时候没来得及注意,许是上车下车时动作调换,露出了一部分。

    方才邵母一直在看的,就是这个。

    第50章是一夜混乱彻底的产物

    听见楼下响起的关门声, 余逢春往鱼缸里撒了点鱼食。

    0166受控于可悲的生物本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晃着尾巴朝上游去,把棕色的小颗粒吞进嘴里。

    才养了几天, 原本还有些瘦小的小鱼已经长得圆滚,像个小元宝。

    余逢春看得喜欢死了, 洗干净手以后伸进水里, 试探着去戳0166的肚子。

    [别闹!]

    小金鱼在水里躲来躲去, 还是被戳了两下, 在水里翻了个个儿。

    余逢春被逗笑了, 然后刚笑两声, 就感觉到嘴角一阵刺痛。

    那里被咬出了一点点伤口, 不太明显,但还没有愈合。

    余逢春把手从水里拿出来,走到镜子前重新洗好, 用毛巾擦干。

    他低头不语, 仿佛在思索些什么。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听见哗哗的水流声。

    不被骚扰以后, 0166也把注意力放回任务上。

    它翻找出昨晚的检测结果:[主角身体是没问题的, 非常好。]

    “还用你说?”余逢春在盥洗室捶捶腰背, 声音有些失真, “我觉得昨晚的姿势可能不大对。”

    0166:[你这是纵欲过度, 应该韬光养晦, 休养生息。]

    余逢春听不得别人说他老,当即反驳:“我才二十多,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是, 掰着指头算都几百岁了,还说自己二十呢。

    0166懒得跟他计较。

    象征性的反驳几句, 为自己正名以后,余逢春离开盥洗室,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发呆。

    昨夜的混乱还历历在目,那些亲吻与炽热的喘息,在耳侧唤起隐隐约约的痒意。

    一双手由下往上,最后落在余逢春的脖子上,带着点怨恨的用力,又在真的下手前离开。

    余逢春又问:“他的精神状况怎么样?”

    0166:[……不知道。]

    余逢春点点嘴角伤口,若有所思:“你不能查?”

    被看轻了,0166愤怒地弄出水花声。

    [这是任务内容的一部分!你要自己判断!]

    “那就是不能了。”

    水花声消失。

    半晌后,0166哼哧哼哧地开口:[我觉得有问题。]

    虽然机器没有情绪之分,但这个表现就是心虚了。

    余逢春被可爱了一下。

    “我也觉得。”

    [那你认为是什么问题?]0166虚心求教。

    “嗯……”

    余逢春思索片刻,丢出一个答案:“他可能疯了。”

    [……]

    “我认真的,”余逢春翻了个身,“他昨天晚上绝对认识我。”

    而且余逢春很确定,现实中的邵逾白确实是失忆了,毕竟他当时那一刀下了狠手,虽然间接算救了邵逾白一命,但邵逾白并不知道。

    所以在他的角度看,就是在困境里,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情人一反常态,要杀了他,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被这么重击,失忆理所当然。

    那么这样算下来,昨天晚上的邵逾白又是谁呢?

    0166:[……双重人格?]

    那可就麻烦了。

    两个人格,都是主角,副人格疑似记得被捅了一刀的事,升级成怨夫,主人格则被刺激太深,直接退化到勾搭前,什么都不知道。

    难度不分上下。

    0166第一千次诅咒这个邪门世界,发觉从进来以后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我真是*%_#他%#*……]

    小系统难得骂人,就算余逢春把这些年的六十分及格成绩单通通拍到它面前,大概也换不来这样的效果。

    看来这个世界真的有点超出它的承受极限了。

    等它骂了一会儿,发泄完情绪后,余逢春开口安慰:“没事,其实不算特别难。”

    [怎么不算?!]0166结巴,[他!他现在都不认识你!]

    “应该也不算完全不认识吧,”余逢春想起昨天晚上邵逾白看来的视线,“他因为我晕倒,心里肯定会觉得奇怪,而且——”

    0166抽了一声,心里涌现出希望。

    [而且什么?]

    余逢春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而且我还给他留了线索呢。”

    *

    *

    取消去见陈总的计划后,邵逾白让司机原地掉头,回到了自己在市区的大平层。

    嘱咐助理去要一份参加宴会的名单,邵逾白刚进门,就被一个怪模怪样的跑轮机器人撞到小腿。

    “欢迎回来!”

    新安上的喇叭在很充分地发挥作用,声音吵得人头疼。

    邵逾白揉揉太阳穴,把小机器人拨开。

    “谢谢,请让开。”

    于是小机器人咕噜咕噜地离开,弄出很多噪音,矮小怪异的背影看着不大聪明。

    这个机器人是某天邵逾白闲来无事,自己造出来的,还有很多地方不完善,态度相当热情,可惜听不懂指令。

    按照邵逾白原来的习惯,在确定不完美后,他会将废品处理掉,重新开始。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邵逾白莫名觉得自己的家里就应该有这么个东西。

    多聪明一点都不行。

    ……砰!

    看着绊倒在地的机器人,思绪被打断,邵逾白无奈摇头,过去把它扶起来,看着它挪到墙角待机。

    或许应该升级一下履带,邵逾白心想。

    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从门廊脱下外套后,邵逾白快步走进盥洗室,解开衬衫上的三枚扣子。

    一枚比花瓶倒影上还鲜艳的吻痕赫然出现在镜子里,像花瓣,落在皮肤上,裹着一夜潮湿的春意。

    邵逾白很确定,他昏迷前身上还没有这个。

    隐隐约约感受到的疲惫又在这时跳出来寻找存在感,邵逾白眉头紧锁,将所有扣子全部解开后脱下衬衣,仔细寻找。

    果不其然,除脖颈外,腰侧和后背上都有些许暧昧的痕迹,几条抓痕留得异常有心机,不容易感觉到痛感,但只要稍微一寻找,就会发现。

    是一夜混乱彻底的产物。

    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邵逾白陷入沉思。

    即便昏迷前的记忆混乱得好似碎片,可有没有和人上过床,邵逾白还是能分清的。

    如果问题不出现在昏迷前,那就只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思索片刻,邵逾白拎着衬衫离开盥洗室,拨通保镖的电话。

    保镖还守在医院里,邵逾白的电话来前,安晓刚冲出来哭了一阵,举着手机,让他接电话。

    保镖一边把着门,一边分心接过电话。

    电话里是老夫人的声音,命令他放安晓出去。

    保镖嘴里嗯嗯啊啊,心里清楚给自己发工资的究竟是谁。

    于是敷衍着挂了电话以后,他还是不肯挪动脚步,又把安晓气了回去。

    正在这时,特别的电话铃声响起,是保镖专门给邵逾白设置的。

    警惕地盯着房间门,保镖接电话:“先生。”

    电话那头,邵逾白的声音听着很沉重。

    “昨天晚上是你一直守着我吗?”

    保镖不解,还是回答道:“还有其他几个人,但我是一直守在房间里的。”

    邵逾白“嗯”了一声,又问:“昨天晚上有人进我的病房吗?”

    “除了医生,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保镖努力回忆,并不觉得昨天见到过陌生人。

    “……”

    邵逾白沉默了很久。

    保镖开始意识到问题。

    “邵先生,到底怎么了?”他站起身来,憨厚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您身体怎么样?”

    “我没事,”邵逾白在电话那头说,“你去查一下医院的监控,看看昨天晚上有没有人来过。”

    保镖应了一声,又问:“那安晓呢?”

    “随他去。”

    说完,邵逾白挂断电话。

    保镖朝着仍然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将手机抛起又接住,没有出声提醒,径直离开高级病房,去楼下查监控了。

    ……

    另一边,秦泽接到一通电话。

    彼时他正坐在一间很简单的客厅里看电视,浴室里传来洗澡声。

    秦泽打开啤酒,喝了口后问道:“谁?”

    “秦先生您好,我是陈总的助理,姓吴,您叫我小吴就好。”

    “嗯,好,”秦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秦先生,因为昨夜邵先生在宴会厅中昏迷,所以老板特地让我来问一下参加宴会其他宾客的身体状况——请问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浴室门打开,丝丝缕缕的水汽涌进,气氛很暧昧。

    一个披着浴袍的曼妙身影走出浴室,秦泽正在打电话,冲着她摆摆手。

    女人会意,转身回到卧室关上门。

    秦泽对着电话说:“……我挺好的。”

    “那就好,”吴助理说,尔后声音有一丝犹豫,“是这样的,秦先生,访客登记中显示您当时还带了一位同伴,但是那位同伴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所以不知道您可不可以……”

    “哦,这样啊。”

    秦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是我的好朋友,他也没事。”

    “能问问您这位朋友的联系方式吗?”

    “这恐怕就不太方便了吧……”

    秦泽和吴助理打着太极,一转眼,看到卧室门又开了。

    洗完澡的女人换了身休闲舒适的运动装,走到他旁边,同样打开啤酒,一仰头喝进去大半。

    秦泽继续和吴助理周旋。

    “名字?我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没见过大世面,吃了点东西就吓走了……嗯,嗯,我想起来会告诉你的。”

    挂断电话,秦泽把手机往边上一扔,仰头呼出一口气。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背心,露出大片蜜色肌肤,肌肉紧实。

    女人靠在他肩膀上,笑道:“没见过你这样。”

    “难啊,”秦泽重新拿起啤酒,“掉人家坑里去了。”

    “嗯?”

    女人也知道昨天宴会上发生的事情,邵氏当家人刚进宴会厅没十分钟就昏了过去,闹得挺大,只是她没想到,这会和自己的身边人有关。

    她问:“你知道怎么回事?”

    “差不多吧。”

    秦泽想起什么,重新拿来手机,给余逢春发了条消息。

    秦泽:【有人在找你。】

    女人注视着他的动作,红唇微抿,提醒道:“你不能闹出太大动静。”

    余:【知道了。】

    “嗯哼。”

    看到回复以后,秦泽放下心,把手机重新扔走。

    注意到女人不满的表情,秦泽认真起来:“放心,我有数,我们从国外一路查到这里,差个突破口。”

    说着,他点点被扔在靠枕上的手机。

    女人会意:“他是突破口?”

    秦泽不语,笑了一下。

    女人满意了。

    “真是小看你了,”涂着亮红指甲油的手指点在秦泽的下巴上,女人脸上同样挂着娇媚的笑,“那你好好干哦!”

    “知道了。”

    秦泽丝毫没有被诱惑,抬手把女人推到一边,站起身。

    “麻烦记得跟组织说我在好好工作。”

    被推开,女人没有了玩闹的心思,换了个姿势坐着,将啤酒喝完。

    “记得呢。”

    *

    *

    *

    收到消息以后,余逢春从床上坐起来。

    “他开始找我了。”

    他对0166说。

    本来都要待机的0166也精神起来:[怎么样?]

    余逢春不答,盯着手机的聊天页面看了一会儿,说:“帮我查查邵逾白现在在哪里。”

    0166:[要交钱。]

    余逢春大手一挥,让它从自己账上划。

    半秒钟之后,系统响起叮的一声,一张只有A4纸那么大的地图在眼前浮现,其中代表主角的光点是蓝色,正在一栋建筑里一闪一烁。

    0166做场外解释:[主角现在在公司。]

    余逢春一挑眉。

    发现自己昨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跟别人睡了,还能这么淡定。

    主角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瞧了光点一会儿,余逢春道:“你替我标记一下,等他离开公司叫我。”

    [你要干什么?]

    说完,出自系统的本能,0166开始检索各类系统空间存储的资料和自己为写小说搜集的素材。

    [友情提醒,我不觉得你现在去和他相认会有很好的结果。]

    余逢春闻言一抬眼,否认道:

    “我不是要和他相认,有什么好认的?”

    余逢春下床,去衣柜挑衣服。

    “你好,我是你三年前的男朋友,在咱俩被人抓的时候捅了你一刀,然后逃走了,现在我们可以考虑一下重修前缘吗?”

    0166:[好奇怪。]

    “是啊,”余逢春叹了口气,挑出一套衣服对着镜子比划,“显得我像个变态。”

    说着,他拿出两套上衣让小金鱼看。

    “哪套好看?”

    0166:……

    即使很无语,但勤谨认真的系统还是给出答案:[左边那套。]

    余逢春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确实觉得左边那套衬得自己的眼睛更好看。

    选完衣服以后,他继续跟0166解释:“所以先不管他了,我去和昨天晚上那位聊聊。”

    0166异常怀疑:[是聊聊,还是“聊聊”?]

    余逢春笑了。

    笑完以后,他站在道德制高点,转而指责道:“别那么低俗!”

    被诬陷低俗的0166:……

    你最好不是真的想和他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