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知道哪有问题

    “说起来,我今天在二楼遇见了一个孕妇。”嘉波陷入思索,雪月夫人是一个怀孕的脆弱人类,千里迢迢从许多光年之外的母星赶来。

    砂金道:“你觉得她有古怪?”

    “嗯……有一点。”嘉波说,随后想起砂金没有见过雪月,尽力把疑点讲述得详细,“按理说,女性怀孕后无论是生理和心理都会发生改变,变得极力想保护体内的胎儿,怎麽会不辞辛苦地跑到耶佩拉这麽彪悍的遥远星球,她看上去离生产都没多久了。”

    “更何况,”他停下片刻,像是思考,“更何况,雪月夫人说,自己的胎儿还差点在怀孕初期死掉,那她的保护欲应该更重才对。”

    她对孩子不加掩饰的爱,和她跑到耶佩拉的行为一点都不符。

    嘉波的怀疑没有证据,但他又不是一个警察,判断不需要证据,他知道砂金的直觉几乎从未错过,而现在这个人站在自己这边。

    于是他很快就把自己的疑惑甩给砂金:“你觉得雪月夫人有问题吗?”

    砂金给出明确回答:“有。”

    “会成为我们的阻碍吗?”

    这次砂金的答案给得晚了一些,他说:“可能会,嘉波,我又不是探测器,想要得到准确的答案总得给我更多的情报才行。”

    嘉波觉得砂金说的话没错,于是问题又绕回来了。

    “你什麽时候才愿意去拿回银狼的电子设备?”砂金问,“或者你去把你口中的雪月夫人绑来也可以。”

    想要获得更多情报就得花费更多精力,砂金提出的这两种都是解决办法,银狼可以黑进兄弟会的数据库,砂金能够撬开雪月的嘴。

    但是。

    “怎麽我刚回来你就要赶我走啊,人家端茶倒水一整天好累的。”嘉波把脸埋进沙发,声音闷闷的。“哪像某个人,只要找地方喝酒就行了。”

    砂金觉得好笑:“亲爱的,想一句话就抹消掉我的劳动成果可不行,别忘了你还丢了一个安全主管给我,我还得撬开他的嘴。”

    嘉波不想起来:“我累了,想睡觉。”

    “明天你想怎麽睡都行,要我在酒店给你包下一个永久的顶层套房让你一次性睡个够也可以,现在你就别耍赖了。”

    “什麽耍赖,没有耍赖,”嘉波分给砂金一个眼神,“你这是往死里压榨我的劳动力。”

    “怎麽能这麽说,我身上唯一一张无上限的不记名黑卡都给你了。”砂金此刻展现了绝佳的绅士风度和耐心,至少比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家夥要有良心许多。

    他指向快要睁眼的造翼者说:“你看,我的工作即将开始,你在这会妨碍我,所以朋友,你还是去外面呆着吧。”

    嘉波不高兴地一点一点把屁股从沙发上挪开。

    片刻后,一直围观全程的银狼终于忍不住了:“能不能别无视我,求求你,大魔术师嘉波,偷手机这种事,速战速决好吗。”

    “好哇,连你都想让我走。”

    银狼木着脸,“你别这种语气,说得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都是盟友了还不能称得上一句关系好吗?

    现在嘉波明白了,房间里的人没有一个欢迎他,挪开屁股站起身的动作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伤心失落,他不发一言地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再走出来的就是一个惟妙惟肖的豹头半兽人。

    时间充足,做出来的伪装就不似之前的半成品,还得用兜帽遮盖瑕疵,这次嘉波连四肢和身高的细节都做出了充分调整,顶着一张威严又无情的兽人脸,控诉:“这个家我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说完,砰地一声。

    摔门而去。

    门内银狼维持一张毫无表情毫无波动的脸看向砂金,不知为何,砂金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他咳嗽一声,在造翼者醒来的前一秒解释:“嘉波他没有针对你,他就是单纯的……”

    “戏精。”银狼接过话头,她顿了顿,随后也离开了客厅走进卧室,将空间留给砂金。

    只是在进门前没忍住补充了一句:“跟这种人当死对头,还真是,辛苦你了。”

    砂金:“……”

    倒也不必这麽同情……

    酒会开始前兄弟会收缴了每个人的电子设备,连服务生和安全主管也一视同仁,即使是安保小队内部,都是通过内部统一配备在固定频段的通信设备交流,彻底将保密和隐蔽的原则贯彻到底。

    嘉波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就仿佛换了另一张脸,豹子头主管霍拉特,他不说话时显得冷酷无情,碰见事件发生后又会变得暴躁。

    模仿着半兽人,直立行走的脚步掺杂着猫科动物的灵巧无声,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在三层巡逻一圈,嘱咐属下着重观测是否有可疑人物,以及保护宾客们的安全。

    再一层一层往下巡查,不着痕迹地走向安检处,在那之外就是专门开辟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房间,银狼点名的设备就在里面。

    “霍拉特主管。”

    负责看守房间的两名猪头半兽人看见他前来,立刻敬礼:“设备存放处一切正常,未发现可疑人物。”

    一层的骚乱方才通过固定频段的通知传遍酒会内部,至少所有兄弟会的成员都知晓了,因此猪头看守对嘉波的到来没有半分疑心。

    “我知道了。”嘉波说,“开门,我要进去检查。”

    两个猪头面面相觑:“这……这恐怕不合规定吧,霍拉特大人,之前您说过,酒会持续期间,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存放客人物品的房间。”

    的确有这条规定,嘉波也听过,当时他还是藏在侍应生队伍里的桑博。

    他冷笑着,露出一排属于食肉动物的锋利尖牙:“计划赶不上变化,你们也听见广播了吧。”

    耳畔的黑色耳机是工作人员的标配,嘉波眼神点了点,道:“两名义体改造人袭击了忏悔室,酒会刚开始就有人闹事,说明混进来的渣滓更多,明明他们的义体都被限制住了才对,我怀疑……”

    “……我怀疑什麽关你们两个什麽事,你们有资格质问我?别以为长了颗猪脑袋就真把自己当猪头了,我是安全主管,我才是老大,”语气急转直下,像是直接要把两个猪头剁下来一样。

    嘉波不耐烦:“还不赶快开门。”

    “是,是。”猪头的动作迟疑。

    “出了事我担着,怕什麽,两个怂货。”

    强势和蔑视总是能获得更多的心理优势,生物的本能便是向强者屈服,头顶就是上司的死亡凝视和骂骂咧咧,猪头守卫的动作都快了几分,他们用口令加指纹打开了物品存放处的锁。

    一扇铁门对嘉波开放了通行的权限。

    进来的时候生物识别系统认定他就是霍拉特,但这还不够,两名守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名守卫错开实现的同时一定有另一个人紧盯着,根本毫无死角。

    偏偏嘉波又没法制造出任何异动,也不好再次找理由打破规定,两者都会加剧他身份暴露的过程。

    嘉波不喜欢风险,索性他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观察。

    存放物品的房间是一个狭窄曲折的回字房间,浅紫色的灯光打在头顶,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宾客带进的违禁物品不少,全都被密密麻麻锁进保险柜里,柜子需要守卫的生物特征才能解锁,嘉波甚至还看见了一头海狮的尸体标本,在暗色调的光线下透露出一股死亡的气息。

    临走之前银狼透露了她的身份假名,按照字母排列,她的东西放在靠近深处的回字走廊最内侧,越靠近本次任务目标,就意味着他用作借口的设备检查即将结束。

    好像没想到更好的借口,嘉波犹豫着要不要随便弄点响动转移两个人的注意力,再以暴露身份为代价,抓一个人给他打开保险柜的锁。

    正当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响动,像是有人躲避着身后的子弹和射线,慌张地朝着他们这里跑来。

    同时,耳边一道声音。

    这耳机原本属于豹子头主管,现在也佩戴在了嘉波耳畔,他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冷静的男声:“一级警报,我是克兰,请注意,一级警报。”

    嘉波曾经给砂金介绍过,耶佩拉总计四名首领,克兰就是其中的一名,他是狗形的半兽人,嘉波还曾调侃他是一条杜宾犬。

    克兰是这次酒会的总负责人。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如坠深渊的冷凝,嘉波还在思考他口中的一级警报,就听见这个声音继续说:“藏品失窃,偷窃者行踪已锁定,成员共三名,分别逃往三层。三层于客房区,二层于酒吧内,一层正往安检处逃跑,三人踪迹已分发各位安保成员,请立刻追回藏品,偷窃者就地格杀。”

    有人偷了藏品?

    嘉波立刻确定,刚刚门外的响动就是那名小偷逃命时发出的声音。

    那名小偷应该是和安检处的护卫打了起来,而他居然还有命躲过追杀,看见物品存放处的门开着,竟然慌不择路地创了进来。

    来不及吐槽到底是这个小偷运气好还是吐槽兄弟会的安保竟然这麽不靠谱——可恶,总觉得吐槽后者就输掉了,他和砂金可是现在都没找到兄弟会的藏品到底藏在哪里。

    嘉波只来得及停下动作,耳朵捕捉着越来越近的逃跑脚步声,声音冷峻:“还愣着干嘛,抓人啊。”

    两名猪头守卫对视一眼,立刻行动起来,嘉波也跟着身后,熟练地重复掏枪、检查反物质存量、打开保险栓的过程。

    一气往回字走廊的反方向奔跑,嘉波很快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他似乎已经受了重伤,奔跑的途中口中呼哧呼哧地发出破风箱声,余光里的血像一条线,洒了满满一整条路。

    这个小偷简直是他的幸运星。

    看见嘉波三人,他眼里尽是闪过了不明的情绪,应当是不可置信或是绝望,嘉波猜测,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楚。

    他只看得清,这个小偷不知从哪摸来了一把枪,身后的摄像头全都被打坏,柜子无法打开但是可以搬动,全都被推倒,只为了挡住身后的追兵。

    可现在狭路相逢,却也挡住了他的路。

    黑影无路可逃。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也意识到了这点,却不忘做出垂死的挣扎,手指在颤抖,汩汩奔涌的血液让眼前一阵一阵地眩晕,可他还是坚持着拔出枪。

    嘉波勾了勾嘴唇,而后同样的姿势,举起枪——瞄准他。

    砰,砰!

    第62章 我的记忆很值钱??

    两声枪响。

    反物质射线从枪□□出时应当是寂静无声的,也许是设计者的恶趣味,枪身被设计成了古老的六发子弹左轮式,还会在射线出膛时模拟出火药点燃空气喷出的破空声。

    枪响后,两名猪头守卫者睁大眼,高大而壮硕的身躯没能在原地坚持一秒,他们轰然倒下,撞在保险柜,发出隆然的闷响。

    黑影不可置信地望着嘉波,似乎在疑惑他到底为什麽这麽做,嘉波觉得他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比较好,腹部一个窟窿一样的大洞,现在还没死都是一个奇迹。

    他懒得管这个小偷,单手拖拽起一名还没彻底死亡的猪头人,沿途的摄像头都被击落,嘉波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反正一切嫌疑和罪责都可以推到闯入的黑影身上。

    滴。

    用猪头人的瞳孔打开了保险柜的门,从中取出了银狼点名的手机和游戏机,原本嘉波既发愁该怎麽用合适的理由打开保险柜,又该怎麽把设备带出去——安检处和物品存放处的门都有检测设备,一旦携物经过就会向全体安保人员发送警报。

    现在好了,有黑影小偷这麽一闹,他就算大摇大摆把保险柜搬出门都没人管,如果有人问责,只要说,都是入侵者的错就好了嘛。

    这让他对黑影都多了一份怜悯。

    再次从回字走廊折返的时候,黑影已经躺在了地上,地上一片黑色的血洼。

    这应当是他们这个种族的特性,凑近了一看,嘉波发现黑影依旧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影子,仿佛一切光线靠近身体都会被吸收,连血都是黑色的。

    就连性别都看不清楚,嘉波猜,或许他们这个种族也没有性别之分。

    但黑影的种族特性显然没有治愈这一说,嘉波蹲下来观察他,他却连伸手抓住嘉波的力气都没有,手指抬在半空中虚虚一抓,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对了,”嘉波像是突然想起什麽,黑影可是偷走了展品,比砂金那家夥要厉害许多。

    虽然他快要死了。

    “兄弟会的东西都藏哪了?”嘉波说,“告诉我吧,简短地说,不要像动画里演的那样,遗言说一半就死掉了。”

    黑影抬眼——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吧,他的眼睛仿佛两个漆黑的窟窿,窟窿里尽是对嘉波的无奈。

    无奈很快散去。

    在他眼里,顶着安全主管的脸,没有杀了他,而是和他一同攻击了守卫的嘉波或许可以被归类为朋友的身份,兄弟会夺走了他的生命,而眼前的人站在兄弟会的对立面。

    黑影说出了他找到藏品的位置,发声方式和普通人类无异:“三层……客房区,有暗道……”

    “好的,谢谢。”

    嘉波转身欲走。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折返回来,蹲下问黑影:“你偷了什麽?”

    “一张……光锥……”

    不是星核和建木就好,前者是星核猎手所求,建木是砂金需要,要是黑影偷的是这两样,嘉波就不得不欺负将死之人了。

    他总在奇怪的地方有着较高的道德底线,光锥是凝固了的一段记忆,以图画的方式呈现在特制卡片上,它既不是宝石也和自己无关,嘉波没有兴趣,他听见了安保守卫们一架一架搬开柜子,站起身,向黑影招了招手。

    “拜拜。”如同晚安前的告别。

    “别走!”

    回光返照一般,黑影突然有了挣扎的力气,他蓦地拉住了嘉波的裤脚,微弱的力量向上攀升,想拉住他的手。

    一张方片状的物品落在掌心,触感如同纸张的微凉,黑色的血液侵染了它,暗紫的灯光影响视线,教人难以看清物品上的图案。

    “光锥……送你了。”

    留给他也是无用。

    这一动耗尽了黑影最后的生命力,他的手骤然垂落,无力地躺在地上,和血水融在一起。

    ——他死了。

    化作一团影子,再变成一团灰,灯光一照耀,便再无痕迹。

    嘉波突然心情变得很糟。

    黑影只是一个从未谋面过的人,嘉波很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和他有关的人。他从黑影身上,只能联想到聚集在灯光底下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不喜欢影子,影子是光的黑暗面,它会变得不受控制,它应该化作一团灰,不该出现在人世间。

    可是光与影在物质世界相生相伴,突兀冒出的念头是一个缓慢上升的肥皂泡,等到升到足够高时,就会因为自身的脆弱破碎掉。

    光锥,一张图画,一段记忆,有什麽值得收藏,还值得卖出高价的。

    嘉波抹去手里轻薄纸片上的黑色血迹,低头一看。

    那画片上图案寥寥几笔。

    是一只手……

    咚咚咚,两短一长,有一种难以按捺的急促。

    砂金拉开门。

    嘉波去而复返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还要快,他这边对两个囚犯的审讯业已结束,用药让他们再次陷入沉睡后正准备进房间休息一会,就听见嘉波的敲门声。

    门外的人顶着一颗豹子头,一句招呼都没打,径直进入客房坐在沙发上。

    嘉波和他的豹子头一同陷入靠背。

    半晌,才见他想起来,抬起头从衣兜里摸出两台设备丢给银狼。

    “你要的东西。”他说,“藏品的位置,手环,还有雪月夫人,情报尽快。”

    高塔上下三层都布满了信号干扰器,但这点困难对顶级黑客来说不算什麽,银狼无声地出门,五分钟后再回来,手里的设备便能无声无息地入侵兄弟会的后台服务器。

    键盘直接在半空投影,敲打时会发出银狼设置好的一连串规律的电子音。

    有点吵。

    之前闹着要睡觉的人,如今却坐在沙发一动不动,连易容的豹子头都忘了摘。

    身边的沙发微微一动,是砂金坐在他身边:“怎麽了?出去一趟怎麽感觉你还有心事了。”

    嘉波答非所问:“刚刚出事了。”

    克兰的通知里说得很清楚,偷窃藏品的人是三名,三人分别逃往了不同层数,其中一名逃往了客房区。

    因此砂金也听见了动静:“我知道,他没逃掉。”

    “那他偷的藏品?”

    “不清楚,想来是被回收了,”想到这里,砂金突然自嘲着笑了笑,“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接下来,藏品仓库的守卫会更严密吧。”

    “应该?”

    嘉波侧头望过来,他的眼神砂金很熟悉,那是一种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慌乱,嘉波一直是一个没心没肺每天都过得很快乐的人,就算是和他作对,也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他很少在嘉波眼里看见这副表情。

    嘉波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偏向了他,他似乎还不太适应从对立转向盟友的关系转变,创建初步的信任总需要一些时间。

    好在砂金的等待是有意义的,过了许久,嘉波张口:“我拿到了他们偷走的东西。”

    接下来,他简短地讲述了一遍自己进入物品存放处,听见克兰通知藏品失窃,再到目击黑影死亡的全过程,砂金回答说黑影这个种族天生对空间敏感,这似乎是他们的种族天赋。

    嘉波点点头:“他们偷走的藏品是一张光锥。”

    他把黑影死前交给他的光锥递到砂金手中。

    画面的正中央是一颗粉蓝宝石——哀伤,他和砂金正是因为这颗宝石大打出手,被卷入磁场风暴里,才会有后续一系列事端。

    哀伤宝石被两根手指夹在中间,态度漫不经心,可是砂金能一眼认出手的主人。

    “——这是你的手。”砂金肯定道。

    皮肤白皙,骨节修长,在指腹和指节内侧有常年练习魔术技法而留下的茧子。

    “我知道。”嘉波点了点头,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平静了不少。

    这是一只属于成年人嘉波的手。

    他拿着哀伤宝石,应当就发生在不久前,可是光锥的背景能看出零星物品摆设,那是一个穹顶极高的钢铁空港,背后是一整片茂密的原始雨林。

    砂金认出了背景的地点:“这是科里米星球的中心站台。”

    “那麽问题来了,”嘉波面无表情,“我什麽时候带着哀伤去过科里米,哀伤不是在磁场风暴里遗失了吗,而且我的记忆里怎麽没有这段。”

    就算他时常会遗忘一些记忆,但都是断断续续的一小段,还不至于让他连自己去过哪里都忘记了。

    “而且这张光锥的主人又是谁,兄弟会从哪得到了它,它有什麽价值吗怎麽还会被当作藏品。”

    嘉波冷着脸说:“和星核建木一个品级的藏品,还被偷了,又刚好被我捡到。”

    过于巧合了。

    从来只有嘉波耍人,没有别人耍他的,耶佩拉兄弟会简直是踩着他的雷区蹦迪。

    他整个人缩进沙发,看表情,好像在生气。

    砂金还没来得及说什麽,身后的银狼便抢先打断了他:“你们聊完了吗?聊完了看我这里,我绕过耶佩拉兄弟会的防火墙,发现他们在这之后还有针对入侵者的DDoS攻击,攻击背后是蜜罐……算了,看你们根本听不懂的样子,我还是长话短说好了。”

    “客户信息是几个情报中最好查到的东西,雪月,来自冈梵星,家族是当地知名的垄断资本家,这都和你们之前说的情报相符。”

    “关键是这段。”

    她吸引了屋子里剩下两个人的关注,两件事,两条线交错在一起,砂金暂时闭上了嘴,示意银狼继续说。

    银狼:“三个月前,雪月被一支由造翼者构成的星际海盗俘虏,家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谁知一个月后,雪月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母星。”

    “并且,她怀孕了。家人不顾她的哭闹强迫她打掉孩子,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孩子奇迹般生还,雪月并因此发疯,血洗了家族,成为她的家族实际掌权人。”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银狼一脚踢向地上的造翼者,而后者毫无反应。

    “这就是雪月肚子里,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的父亲。”

    嘉波猛然回忆起雪月夫人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她向神明祈求,愿意付出一切,只愿哪位好心的星神能愿意降下垂怜,救助她尚未出世的孩子。

    这是一个丰饶民的孩子,而丰饶星神,又是绝不会拒绝信徒的慈爱神明。

    他爱世人,他无条件实现信徒的愿望,赐予他们来自神明的祝福。

    第63章 万国慈悲的母神

    “若万国慈悲的母愿赐予我怜悯。”

    “若万国慈悲的母愿垂怜我痛苦。”

    房间里没有开灯,祷告的声音来源不止一个,轻声低语泛起一圈圈涟漪,杂糅着喘息和隐隐的啜泣,好像这是一场必须得忍受的剧痛。

    突然一阵敲门声。

    屋内的祷告乍然而止,雪月夫人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双腿因为有孕而虚浮无力,下腹的凸起大得惊人,衬得她的身形更加瘦小。

    她就像一只被惊醒,而又猝然无力的小鸟。

    门开了一条小缝,从中可窥见敲门的是一位戴着帽子的削瘦中年男性,看不清上半张脸,下半张也很陌生。

    “你好,”她很戒备,声音仿佛脆弱到一碰就碎,“您是?”

    门外的男人摘下了帽子:“请问你认识乌淮吗?”

    乌淮。

    雪月呼吸一滞,她当然认识乌淮,船上唯一的造翼者,同时也是将她绑走的那位,不是她的丈夫,却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生理学父亲。

    她不恨他,也不厌恶,因为他们有共同的信仰。

    出于防范,即使听见了熟悉的名字,雪月也没有卸下防盗链:“乌淮叫你来做什麽?”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男人说,“我叫西塞尔·西姆斯,是一名黑市商人,听闻造翼者和代表毁灭的耶佩拉兄弟会关系不睦,您又身怀有孕,所以委托我代为出面,与耶佩拉兄弟会进行交易。”

    雪月眨眼的动作极其缓慢,疲惫到思维都出现了迟钝的现象,只留下了潜意识里的小心与谨慎。

    她接连哦了两声,房门还是没有开,而是说:“乌淮……他还说了什麽吗?”

    “他说,一切如常,万国慈悲的母一定会为您的羸弱哀鸣。”男人眨了眨眼睛,紫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戏谑,“接下来的内容,雪月小姐您是想在走廊里和我谈吗?”

    雪月松了口气。

    她认为眼前的男人不具有任何威胁性,在这座高塔,丰饶的子民会自发性地走在一起,乌淮在其中,她也在其中,她并不是孤立无援。

    防盗链解开后大门敞开着,她的气音带着愧疚:“您请进吧,我的朋友也在屋内,乌淮也应该和你说过了,没关系,他们都是知情人。”

    门开后才见到她的全貌。

    短短一晚过去,雪月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先前还是七八个月的大小,现在仿佛即将临盆,就算下一秒她大叫着要生了也不足为奇。

    皮肤苍白,双眼和双颊都呈现出明显的凹陷,雪月瑟缩地往黑暗中躲了躲:“很抱歉以这副尊容与西塞尔先生见面,我这副样子……应该很丑吧?”

    “没关系的,小姐,玫瑰无论是含苞还是盛放,破芽还是枯萎,都同样美丽。”

    雪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所有客房都是同样的格局,雪月缓慢地转身,掀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她带领这名被造翼者介绍过来的男人走过玄关,来到客厅,客厅同样黑暗,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遮光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保证一丝光线都不会透进这间幽闭的房间。

    雪月似乎很容易被光惊扰,即使知道出于礼貌应该开灯,她也只是开了一盏放置在茶几的小夜灯,几乎看不清靠坐沙发上的人。

    “你的朋友们呢?”西塞尔问。

    卧室房门紧闭,祷告声又再次响起,低沉、幽远,像一阵空无缥缈的雾。

    “他们在屋里向慈悲的母神祈祷,这是每天的习惯,请不要介意。”雪月低下头。

    “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铁锈,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祭祀时向神明准备的贡品。”说这话的同时,她闭上双眼,双手祷告,呢喃着她那万国慈悲的母神。

    一段祈祷结束后,雪月睁开眼睛,这一小段时间过去后她仿佛变得更虚弱了,喘了口气才向男人开口询问:“造翼者……我是说乌淮,他向您说了什麽?”

    “我提议由我代表造翼者和兄弟会提出购买建木一枝,小姐您知道的,我是商人嘛,商人总是对价格和谈判比较敏感。”

    砂金最初和造翼者搭讪时用的借口。

    西塞尔说:“但乌淮说,你们不准备直接购买建木,而是有其他的打算是吗?”

    这是审讯后得到的答案,建木是丰饶星神的赐福,是丰饶民追逐疯狂的东西,乌淮的家乡被毁灭了,他想用建木再加一颗星核,重塑他的故乡,碰巧这两种东西兄弟会都有。

    可是就算得到了建木,查找一颗合适的宜居星球种下,再重新发展文明需要的是千万年的滋养,这种方式的效率未免也太过低下。

    他想要更加、更加直接高效的手段。

    ——比如,以一颗繁育了文明和科技的星球为基底,以星核作为养料,在这里催生建木,让它以最快的、突破常理的速度长成一株世界树。

    造翼者想要将耶佩拉星球作为基底,花费数十年挑选了雪月,再让雪月怀上和造翼者的孩子,雪月体质难以生育,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被允许降生,但是这是最容易被星神发现的悲惨命运,他会教育雪月,教导雪月抛弃过去的教义,改为信仰万国慈悲的丰饶星神。

    母性改变了雪月,她向药师祈求,愿神明能够垂怜她的孩子,使他免于早夭的命运,使他健康成长,为此他的母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造翼者是丰饶的信徒和子民,他们有办法能让药师听见人的声音,虽然这手段只能使用短短几次,但药师从不拒绝每一个回应。

    造翼者献祭了一整艘星舰,许愿神明能让孩子在雪月的肚子里顺利存活。

    这是第一次。

    现在是第二次。

    “是有其他的打算,”雪月开始啃咬指甲,这是她即将步入生产的前兆,“还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还不够什麽?”

    雪月说:“族人全死了,神明大人还没能听见我的声音,我想要更多,我的孩子不仅需要在我的子宫里存活,还需要平安地度过生产,来到这个世界。”

    “乌淮没来,乌淮没来,但他送来了你,你也可以的,请和我来吧。”雪月说。

    卧室的门应声而开。

    黑暗的屋内点燃了烛光,中间一株是金红色,其他全是幽幽燃烧的青白,像一颗颗毫无生气的眼珠子。同时被紧闭的房门和檀香以及其他不知情手段共同制裁的味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股浓稠厚重甚至能隐隐看见实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昨天,侍应生桑博·科斯基借口没来——雪月看见了他胸前的铭牌,因此知晓他的名字,跟着她回到房间的是一名安保小队的成员。

    现在那名成员就倒挂在床头,开膛破腹,流干了血液,死都不能瞑目。

    但是还不够。

    雪月说:“我杀光了家族,还有这个男人,加上你或许还不够,要是昨天那名侍应生能跟我回来就好了。”

    她看向西塞尔:“或者你还有在高塔认识的人吗,请把他们带来……为了我们万国慈悲的母神。”

    原本是床的位置,被一张用血液浸满的地毯代替,身边都是围坐着的雪月的朋友,他们捧着烛火,面目各异,种族也各不相同,且都不是宇宙间盛传的几个丰饶民部族——不知何时,他们都被造翼者传染了,成为丰饶星神药师最虔诚最疯狂的信徒。

    “为了我们万国慈悲的母神。”

    “愿她降下视线。”

    “目视我们的苦难。”

    “愿她附耳倾身。”

    “聆听我们的悲鸣。”

    “请赐予我们新的令使,让他带领我们走向丰饶——”

    砂金会让最坚强的人在他手里开口,乌淮说,为了催生建木,需要丰饶更多的赐福,为此他制造了雪月的孩子,而丰饶的赐福们会本能地吸引,当孩子降生时,建木无论被耶佩拉兄弟会藏在哪个角落,只要它还在这颗星球,就会因为吸引破土而出,自发成长,向高塔、向这间屋子靠近。

    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购买建木,只要想办法让孩子降生。

    乌淮自愿成为饵,他在外游荡,没有收敛自己的种族特征,好让对建木感兴趣、或者对造翼者感兴趣的人自投罗网,他们会变成雪月生产的温床。

    最终,当孩子和建木合二为一时,新的丰饶令使就此诞生,他身上有造翼者的血,他会带领造翼者走向新的征途,无论是蚕食其他种族,还是将耶佩拉变成曾经的家园。

    雪月脸上的兴奋变得清晰可见,腹中胎儿将她的生命力吸食得所剩无几,但她依旧用尽全力,想去抓男人的衣角:“快,西塞尔先生,请和我一起进入里屋。”

    西塞尔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说:“为了我们万国敬仰的神,时机还没到,等一会吧,我立马就来。”

    雪月的表情立刻被替换成了焦急。

    她反复说着快、快、快一点,但西塞尔的答案依旧只有一个,她终于急了,原本以为不是乌淮带过来而是主动上门的人一定是药师最具有牺牲意志的信徒,没想到和之前的祭品并无差别,雪月想要呼唤屋内维持阵法的夥伴来帮忙,就和之前的多个祭品一样。

    突然,子宫破裂,羊水和血水一同顺着小腿流了下来。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放声尖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要降临了!母神!请保佑我,母神!您慈爱的目光请落在我身上吧,保佑我的孩子能顺利地降生,健康平安,永远匍匐在您的脚下!”

    高亢尖利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油尽灯枯的人所能发出的呐喊。

    从西塞尔的角度,能看清她隆起的肚皮有不规律的凸起,那是婴儿发育还不完全的手指想要剖开母亲的肚子。屋内的人立刻有了反应,他们沉默安静,捧着的烛火也不会因为动作而晃动,他们鱼贯而出,又陆续进入,带走了倒在地上陷入昏迷的雪月。

    门没有关,西塞尔能看见一双娇嫩的手,破开了母亲的肚子,沾满了作呕的鲜红,他吸干了母体的养分,再破体而出,手里还攥着一节脐带。

    说不清雪月到底是死于衰竭,还是死于她心心念念的孩子的谋杀。

    那双笨拙的,尚且还不能灵活掌握的手啪地一扯,脐带便断了,他与母体的联系也到此全部消失。他才刚降生,还睁不开眼睛,就先学会了爬,爬出了母亲的子宫,而后感觉到饿,哇哇大哭。

    地毯上的血,还有倒挂在床头死不瞑目的护卫的血,都伴随着这一声啼哭而迅速被孩子吸收。

    但这还不够,还不够,他是不被期待的孩子,他是不被允许的孩子,他需要母神的关注,啼哭声一出,地毯周边捧着烛火的丰饶民,其中两个整齐划一,用刀划开了手腕,而后被孩子吸成了干尸。

    就在这时,世界突然一静,像是被随意地扭曲暂停了,孩子的哭声被骤然掐断,西塞尔也不知道究竟是献祭够了,悲悯的药师终于愿意看这个孩子一眼,还是说,赐福之间相互吸引,原本只有一枝的建木突然开始生长。

    或者这两者是同时发生的。

    星神的注视安静且私人,他无法看见,但能察觉到似乎星神投下了一个短暂而静默的瞥见,持续得很短暂,而后他看见了窗帘外一阵不自然的阴影。西塞尔掀开窗帘,久在黑暗环境下呆着,见到一点阳光都觉得刺眼,他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突然开始生长的荧光树木,它的根就驻扎在高塔用作酒会三层中的第二层。

    ——这是建木。

    传说中能形塑生命,遏止死亡的神迹。

    它以非常理的速度迅速生长,能察觉到它的枝条正试图突破墙壁窗户天花板和暗物质网的封锁,拼了命地想挤进这间屋子。

    西塞尔似乎被吓到了,他摘下一片叶子用作观察,再砰地关门关窗锁死,那片叶子也无声地放进衣兜里。

    其他还没死的丰饶民纷纷站了起来,堵在门口,用他们羸弱的身躯保护身后吸食血液的婴儿。他们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动不动,盯着脚底的震动关注了一会,而后又悠然自得地坐下。

    死寂一般的脸出现了愤怒的表情。

    “——听我说,都冷静点。”一个丰饶民打扮的人站了出来,她劝阻了蠢蠢欲动的同伴,走到他面前:“商人,加入,还是死?”

    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刚才就这麽说。”

    “是啊,现在还没到时候。”西塞尔悠哉游哉地靠在沙发背,“家族的人还没死,我的命途依旧被压制,就算建木长起来了和我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什麽都做不了,不如在这里等着吧。”

    第64章 成为毁灭的令使>_

    半个系统时之前,雪月的孩子还未落地时。

    一名燕尾服打扮的男人在客房区转了一圈,趁四下无人,他在一条走廊的正中停下,准确无误地转动走廊上的挂画,一阵齿轮机械的咔哒声,在壁灯的红墙中间,一条被机关隐去的小路显现出来。

    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小路黑暗无光,但不会对男人造成任何影响,他迈步进入,身形全然进入小路后,再一次听见齿轮转动,方才的入口再一次隐于墙壁之后。

    没有犹豫,他继续向前。小路很窄,也很曲折,弯弯绕绕地像没有出口的迷宫,视觉被黑暗侵蚀,其他五感便会被放大,他听见流水滴答滴答,忽近忽远,如同计时的钟表。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撞了多少个死胡同,当流水消失的那刻,男人走到了迷宫的尽头。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地图的房间。

    那个死在物品存放处的黑影小偷说,在三层客房区有一条暗道,暗道的尽头便是存放兄弟会本次交易藏品的房间,房间外有专人把守,还有监控和警报系统,在命途被压制的前提下,他们费尽心思潜入,只偷偷拿走了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套光锥,可还是被兄弟会发现了,遭到无尽的追杀。

    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男人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门口的确如黑影所说,有两名持枪的守卫来回走动,他们手中的反物质冲锋枪是最新型号,能轻易洞穿10cm厚的钢板。

    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麽。

    即使没有了命途的力量来强化自身,应对区区两个保镖也不在话下,他藏在黑暗中,倒挂在天花板,用一颗小石子吸引了两名守卫的注意。

    当他们持枪慢慢摸过来时,他先跳到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扭断他的脖子,再在第二个人回神开枪之前,一个翻滚捡起地上掉落的枪,用更快更稳的枪法迅速解决掉对方。

    打掉监控摄像头已经没有用了,这里被严加看管,任何异动都会引起兄弟会的重视,早在他靠近时警报就已想起,兄弟会的支持随时在赶来的路上,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争分夺秒拿到仓库内他想要的东西。

    他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进入仓内。

    然后发现。

    门里空空如也。

    ……确切地说,也不是什麽都没有,正中央垂吊着一盏灯,灯光惨白,在这之下是一把木椅子——这是房间里唯二的两样家具。

    除此之外,在房间的另一端,一整面墙都被做成了显示屏,一张硕大的杜宾犬头投影铺满了整面墙。

    克兰,耶佩拉兄弟会的首领之一,本次酒会的主要负责人。

    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有人能闯进这间小小的陷阱,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目光隔着云端和空气中看不见的电磁信号,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进门的燕尾服小哥身上。

    “你好,桑博·科斯基,”克兰打招呼,“或者说,初次见面,大魔术师嘉波。”

    嘉波丢开了枪,大大方方地坐在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脚踩在椅面边缘,整个人似乎是蜷缩着,是一个既舒展又紧绷的怪异姿势。

    嘉波说:“视频通话可算不上初次见面。”

    克兰:“请谅解,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会面。”

    “你都用一场戏,一张光锥把我勾引到这里来了,还假惺惺地维持绅士风度做什麽,”嘉波翻了一个白眼,“我猜你现在肯定内心得意得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说吧,给你一个机会,好好向我抒发你内心激烈的情感。”

    当进门时,他看见空无一物的房间,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里根本不是所谓放置藏品的仓库,仅仅是一个放了点饵料就能诱惑他上鈎的空房间,所谓的黑影盗取藏品是假的,藏品是光锥也是假的。

    “那张光锥是非卖品,兄弟会不会卖出它的。”克兰说。

    “所以呢,你们兄弟会什麽意思,克兰先生,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嘉波歪歪脑袋,看向屏幕里巨大的狗脑袋。

    “就是这样,我们想创造一个,和嘉波先生私密谈话的机会。”

    “费尽心机就为这个?看来你们真的是我的脑残粉,”嘉波无所谓地耸耸肩,“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们准备的饵料——那张光锥究竟从何而来?”

    他现在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任何力量,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即使语气轻松,也如同一个囚犯。

    也许是这个事实取悦了克兰,他的语气舒缓,也愿意同嘉波解释更多。

    他说:“那是阿弗利特送来的。”

    阿弗利特,永火官邸。

    当嘉波还在黑塔空间站时,他借由拉帝奥之手向他传递了一张邀请函,邀请他来到耶佩拉,当时嘉波没有在意。

    如今这应该是第二次听见他的名字。

    “准确地说,阿弗利特销声匿迹,这张光锥是阿弗利特的信使——一名叫黄泉的小姐送来的,”克兰说出了更多细节,“黄泉小姐也送来了阿弗利特的留言。”

    “他说,他于二十年前就已寻得了吾王查找的对象,可惜记忆被忆者抹去,只得近期因为多起意外才尽数想起。”

    这张光锥里的记忆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永火官邸阿弗利特袭击科里米中央车站,嘉波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他的相貌特征——一颗长着角,冒火的骷髅头。

    说起来,伊格尼斯星舰上来抢哀伤宝石的也是他,难道他就是那时候想起自己曾经见过嘉波的?

    阿弗利特只往光锥里凝结了一小段记忆,基本和画面一样,是嘉波用手指夹住哀伤宝石,而毫无疑问,这时一只属于现在时间线的嘉波的手,而非二十年前的嘉波。

    好在在此之前克兰对嘉波并不熟悉,因此没能注意到这一小小细节,他关注的是其他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

    “很多年前,吾王曾向下界投下一道目光,”泯灭帮的王,即是毁灭星神纳努克,“吾王遍历寰宇,欲寻得一人,成为新的毁灭令使,可惜多年过去始终未能找到,这是吾等的失职。”

    听他的意思,纳努克中意的下一个毁灭令使就是嘉波。

    嘉波问:“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悬赏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伊格尼斯星舰呢。”

    “那艘星舰还达不到这个价值。”克兰回答。

    他接着说:“尽管泯灭帮分为多个派系,永火官邸和耶佩拉兄弟会皆是其中之一,但为了吾王,我们愿意暂时合作,此前一切皆是考验。我们举办了这场酒会,确保你能入局,虽然混进酒会的渣滓很多,丰饶民、公司狗、还有别的喽啰,但我们至始至终想要的。”

    “只有你。”

    真是好大的爱意。

    嘉波接话:“所以你们假装藏品失窃,不知道黑影到底是演戏还是当了你们的替死鬼,总之耶佩拉兄弟会的目的是在酒会内散播光锥,因为只有我才能看出这张光锥里的异常,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时间,别人捡到的话,都不会明白这是什麽意思。”

    “所以也只有我,会在得到光锥的那刻就想方设法找过来,进入这个房间,就踏入了你们的全套。”

    屏幕上,克兰点点头:“是的,嘉波先生,你想的和阿弗利特说得完全符合。”

    “唯一不符的地方,是我们没想到您会打扮成一名服务生,而非客人,不过这无伤大雅。”克兰彬彬有礼,“我想说的皆已说完,希望能解答您的疑惑,接下来我们希望您能召唤吾王,愿他能降临在耶佩拉,向这小小星域投注他的目光。”

    嘉波朝他微笑。

    “如果我说不呢?”

    “你没有选择,在和你对话的同时,这间房间正在灌入神经毒气,它不会致人死地,但会让人四肢麻痹,失去意识——现在你应该感受到了。”

    与无色无味的灌入方式想必,这种毒药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效得有点慢。

    克兰说了那麽多,其实是在拖延时间。

    话音刚落,蜷缩在椅子上的身体就不受控制,被迫地舒展开来,现在嘉波几乎是躺的姿势,很快椅子就要承受不了他的重心,他快要滑下来。

    “我们调查过你,嘉波先生,你的体质应该不能承受这种毒。”

    克兰尚且保留耐心,愿意为他充分分析现在的局势:“嘉波先生,据我所知,现在没有人能帮你,你的好友,维里塔斯·拉帝奥博士正在耶佩拉星轨道外等待,但他无法在命途被压制的情况下通过外围的反物质网。在酒会内部,你孤立无援,你唯一认识的人,是公司的砂金先生,可众所周知,你们关系水火不容,他不可能也不会接到你的求救信息。”

    “更何况,按照我们得知的情报,砂金先生身受重伤,他正与丰饶民周旋,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无法赶来救你。”

    克兰似乎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他的角度,也许无法理解为什麽有人不想要一位星神的力量,那可是令使,屹立于万人之上,仅次于星神而已。

    他很羡慕,但同样地,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将他的王青睐的人奉上,祈愿立于毁灭命途顶端的神明能向耶佩拉投来微不足道的一瞥。

    “更何况,在命途被压制的情况,嘉波先生,你能活着离开的概率是零。”克兰说,“您从前的经历几乎没人清楚,但欢愉并不适合你,我想你应该明白。”

    来吧,投向毁灭的怀抱。

    破坏、屠戮亦或者死亡。

    椅子上的人似乎陷入了深思。

    克兰愿意给他思考的时间,在两者的默契下,这一段思考的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他看着嘉波揉了揉脸,卸下了伪装,露出银色的长发和一张精致明艳的脸。

    蓦地,他开口:“你说得对,欢愉不适合我。”

    “但毁灭也一样。”

    ‘嘉波’笑着说,那是一个他表演时常做的笑容,灿烂又夺目,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银色的长发被扯下,露出了淡金偏一点棕的短发。

    眨眨眼美瞳掉落,其下是一双属于埃维金人的紫色眼睛。

    他高傲,不可一世,靠在场中央唯一的椅子,一点都没有中了毒之后的萎靡感觉。

    ‘嘉波’,或者说砂金,他手里拿着一枚筹码向屏幕靠近:“我的选择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存护,你看,即使命途被压制,存护的力量早已改造了我的身体,你的毒素能伤害嘉波,却无法对我造成影响。”

    “……”克兰,“砂金?砂金?!这不可能!怎麽可能会是你!”

    “很简单啊,因为我和嘉波联手了,公司高管和他的死对头魔术师联手,这很难理解吗?”

    一片死寂。

    看着克兰难堪的狗狗眼,或许只有砂金觉得畅快,他的筹码上下翻飞:“怎麽了,我和嘉波同样的悬赏金,怎麽你光期待看见他,看见我你就不能高兴一点吗?”

    “……不,”克兰艰难地说,他还在消化眼前的事实,“就算来到这里的是你也无法改变什麽,嘉波依旧在高塔内部,命途压制依旧有效,而你,一个受了重伤没有后援的公司高管,根本不会影响大局。”

    “嘘。”

    砂金轻声说:“你听。”

    克兰真的安静了下来。

    他听见了一连串,仿佛是键盘按动的机械声,按下它的人一定自信又胜券在握,而后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叮地轻微一声响,是他的手环落在地上。

    ——是扣住手腕,压制命途的手环。

    压制……失效了?

    真的失效了!

    这股来自于奇物和同谐的小型阵法不知为何竟然被解除了。克兰难以相信地睁大眼睛,砂金能看清他兽瞳中央的一道竖线。

    “……怎麽会?”克兰音量猝然拔高,“怎麽回事?!”

    砂金很乐意欣赏这副垂死挣扎的表情,现在角色转换,耐心解答问题的变成了他:“因为这座高塔上,不仅有魔术师,有公司狗,还有星核猎手。”

    “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因为有伤就不足为惧,”他竟然点头赞同了这种说法,“你说得对,我现在的确很弱。”

    屋外一阵破空声,是建木参天拔起,在真正存放藏品的库房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声音。

    在这延绵不绝的奏音中,一顾绝对称不上和谐的轰隆声响忽然出现,仿佛就在附近,就在耳边,靠得极近。

    一声,又一声。

    最后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是嘉波,真正的嘉波。

    他毁掉了小半个三层客房区,找到了藏在隐秘房间里的砂金,将兜里的一小片摘下的建木叶子递给他:“喏,给你。”

    叶子依旧散发着莹莹的绿光,和刚摘下没有半点区别,它被砂金接过,再用存护的力量包裹,它被分解、抹消、留下有用的部分,糟粕和丰饶的诅咒都被坚实的存护挡在最外。

    胸口的那一道不明伤痕开始缓缓修复了。

    “我的身体因为受伤而变得孱弱,”砂金歪歪脑袋,笑着看向面色极其难看的杜宾狗头。

    “但是,你看,现在我的药来了。”

    第65章 你第二次隐瞒我!

    和嘉波一起进入隐蔽房间的,还有枪炮声,像没有规律的哭号,惊醒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和数个小时前的安静截然不同。

    当时在他的房间,因为一张光锥,嘉波的情绪陷入低谷,他盯着光锥上捧着宝石的手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不行,我得去找兄弟会问清楚。”

    在这之前,他对兄弟会其实没有多大兴趣,还停留在这无非是为了帮砂金找到恢复的方法。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旦意志作出决定,嘉波的行动力便会出奇得可怕,他刚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可还没踏出一步就被砂金拦下:“你要去哪?你怎麽确定这其中不是陷阱?”

    “我要去找黑影死前说的客房区暗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陷阱,但光锥肯定不是假的。”

    他一字一句回答砂金的问题:“我能确定这张光锥里的记忆一定存在过,如果连我都不能判断光锥的真伪,那除了浮黎以外的别人也不能了。”

    砂金说:“看,这就是兄弟会的目的。他们想要的就是你这份冲动。”

    这是一个阳谋。

    兄弟会想要抓住嘉波,他们只知道嘉波进入了酒会,却不知道他伪装的身份具体是谁。

    于是便有了这张光锥。

    光锥出现得太过巧合,无论是嘉波还是砂金都知道背后兄弟会在暗暗推动着,好让这张光锥出现在该知道的人面前。他们知道嘉波一定忍不住前去,他会脱离现在的伪装,主动地跳入陷阱。

    因为记忆对他无比重要,他太想知道这张光锥背后到底有什麽故事。

    “我代替你去吧。”砂金突然提议,“我们交换身份,你来当对建木感兴趣的黑市商人西塞尔,我来当伪装成侍应生的桑博。”

    “兄弟会引你去,肯定有针对你的陷阱,而丰饶民大多是疯子,你的傀儡丝能比我的筹码更快解决他们。”

    兄弟会一定不想杀了嘉波,否则不会绕这麽一大个弯,就为了单独将他引到隐秘的角落。能针对嘉波的陷阱不多,无非是让他不生不死,限制住行动力又不至于直接弄死好让他复活,这麽一想,下毒最方便。

    “我的抗毒性比你强,你的速度比我快,身为盟友,就是应该在正确的时机展现价值,所以我去最合适。”

    嘉波难得愿意从焦虑中抽身而出,正视砂金。

    “你就不怕他们杀了你?”嘉波问。

    “这就要看你们的速度了。”将自己作为筹码置于棋盘之上,这是砂金的习惯,因此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看看我们的星核猎手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该死的手环,再看看我们的大魔术师嘉波能不能在手环处理掉的第一时间,赶来救我。”

    嘉波没说话,倒是银狼接过话头:“真是谢谢你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人。”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屏幕,手指也以快得出现残影的速度敲击键盘,她正在与兄弟会的黑客在网络交战,绕开防火墙,攻入机密数据库,拿到家族成员的坐标,或者调开同谐奇物看守的安保权限,两者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

    “结盟的意义不就在于分工合作,以最短的时间博取最大的利益,”砂金重新坐下,至少嘉波同意了,他正在为砂金重新易容,将他伪装成侍应生桑博·科斯基的模样。

    他说:“总之,嘉波从丰饶民那取得建木的叶子,赶来救我。我去探听兄弟会的目的,还有光锥背后的更多情报,银狼你就尽快找到家族成员的坐标,想办法解决他。”

    “而后我们在建木下汇合。”

    时间点回到现在。

    克兰的投影匆匆消失,他显然没能料到此刻的混乱情况,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手环解开的那一瞬间,酒会内所有的命途行者都察觉到了力量的回归。

    在力量面前,规则脆弱不堪,交易不再是获取藏品的唯一手段,暴力也可以。

    不过再大的混乱在生长的建木面前都不值一提,嘉波见砂金胸口的伤痕逐渐好转,说:“我要走了,卡芙卡还在等我。”

    “卡芙卡?”

    出现在酒会的星核猎手不止银狼一个,嘉波也是刚刚才知道,在天台和自己一起救人的茱莉亚小姐,就是通缉令上价值108亿的星核猎手卡芙卡。

    怪不得她说下一次见面,希望嘉波能和她交换姓名。

    ——都是盟友了,怎麽可能不交换彼此的真实名字!

    嘉波也知道砂金和卡芙卡的关系很好,倒是省去了一部分解释的时间,他说:“卡芙卡伪装成了丰饶民的一员,现在丰饶民被我们干掉了,但是建木暂时控制不住,她和雪月的孩子在一起,正躲避建木的追逐。”

    丰饶赐福会相互吸引,嘉波没有忘记,当雪月的孩子和建木结合的那一刻,新的丰饶令使便会诞生。

    他一点都不想宇宙里多一个丰饶令使。

    不是因为丰饶民更多地算是宇宙毒瘤,也不是因为他自顾自地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这完全是处于自身的安全考虑。

    丰饶和巡猎是死对头,丰饶民和仙舟是死对头,万一仙舟知道新的丰饶令使和他有关……讲真的,以巡猎命途那群人不死不休的劲头,如果仙舟真的知道了,那嘉波面临的将是永生永世的追杀。

    ……那还不如一直背着公司的通缉令呢!

    “你和我一起,还是你要去找兄弟会,”嘉波双手抱臂,“你这家夥别想瞒过我,我还不了解你吗,治疗你的办法有很多,没必要非得深入到耶佩拉内部,你又不是一个没事就想找死的自虐狂。”

    治疗顶多算是表层原因。

    明明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放着富有宇宙的资源不用,一个人停留在耶佩拉,也没有暗中联系公司,比起公司的总监身份,他此刻更像是避讳着什麽。

    更何况他们都跟公司的通缉犯——星核猎手合作了。

    “还是没能瞒过你,”砂金的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嘉波肩上,然后被后者翻着白眼丢开,砂金不生气,反而弯了弯眼睫。

    “哈!果然!”嘉波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种人算计的时候会先把自己丢到棋盘上。”

    “既然你都了解我了,怎麽还那麽生气?”

    嘉波嫌弃地把靠近的砂金推开:“滚滚滚,我是因为你再一次没把所有布局告诉我而生气,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

    总共就没合作过几次,上一次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砂金没有向嘉波透露自己的后续计划,这次也是同样,只不过这次嘉波早有预料,意识到了这点而已。

    ……但还是很生气。

    不想和砂金说话,一点都不。

    他气鼓鼓地盯着他,像一只鼓起肚子的河豚,浑身都是刺。

    砂金知道这时候就不要再刺激嘉波,他很果断,立刻将自己的其他策划和盘托出:“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兄弟会的藏品里不仅有东西,还有人吗。”

    他的原话是本次酒会兄弟会还会卖一些有趣的数据,并附赠一个能解析数据的程序员。

    “我得找到他,他曾经是公司的职员,隶属市场开拓部,我需要他帮我收集一些数据——以我个人的名义,收集市场开拓部的罪证。”

    砂金隶属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听闻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不对付,但是嘉波没想到——

    “你对战略投资部忠心耿耿到愿意独自一人深入虎xue就为了获得敌对部门的数据数据吗?”

    砂金:“……”

    都说了是以个人的名义。

    他叹了口气,望向嘉波一无所知的眼睛,想说什麽又很快放弃。

    “和我的家乡有关,卡提卡-埃维金屠杀案有市场开拓部的影子,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之后会告诉你的。”砂金说。

    他向爆炸空洞的方向推了嘉波一把,自己往反方向走去,在一切限制都解除之后,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我去建木根须所在的二层,那里大致是兄弟会真正的仓库地点,”砂金说,“你先去和卡芙卡汇合,我很快就来与你们汇合。”

    嘉波没再多说一句,反正他不想和砂金多说一个字。

    建木一叶送到后,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砂金的存护力量回归后他的生存概率大大提高,至少不用担心他的安全问题,他和拉帝奥的约定已然结束,接下来只要和砂金一起返回宇宙,与列车上的拉帝奥汇合即可。

    现在比砂金更令人头疼的,是急速生长的建木。

    今天之前嘉波都没有见过传说中会无限生长的丰饶奇迹,在流传的古籍中,吃下建木的果实能获得永生,但这种永生仅仅作用于□□,当精神的承受超过限度时,永生就会变成一种折磨,而后带着宿体一起崩溃。

    而又因为丰饶的不死之力,宿体精神死亡,□□会一直留存,作为怪物在宇宙中游荡。

    这种永生真的是来自神明的祝福吗?

    嘉波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想面对巡猎永无止尽的追杀。

    其实他给砂金送药只用了短短不到五分钟,但这五分钟内,建木又生长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的生长需要抽调星球本身的能量,据说最终,建木的根须会扎入星球的内核,像是菟丝花一样吸干所有能量,最终令一颗星球分崩离析成环绕建木的小行星带。

    卡芙卡带着孩子跑,和建木一样,这个被丰饶星神赐福过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一圈,至少看不出来是一个降生不超过半个系统时的婴儿。

    他在哭,哭声吸引了建木的注意,翠绿的枝条飞一般地冲向了抱着孩子在高塔内部跑跳的卡芙卡。

    嘉波捕捉到了卡芙卡紫色幻雾般的身影,他人还没到,声音穿透了无形的隔阂:“卡芙卡,杀了他!”

    “不,很难做到。”卡芙卡的声音很轻,像是直接响在嘉波耳侧。

    “我试过了,这孩子无法被杀死。”

    第66章 一朵银色小蘑菇

    “听我说——”

    卡芙卡的力量来自语言,说出的话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实现。

    她抱着孩子急速退后,在转弯的间隙,对着仿若拥有生命的建木树枝:“燃烧成灰烬吧。”

    追逐中即将鈎住婴儿皮肤的树枝受到神秘力量影响,在曲折逼仄的走廊无风自燃,烧焦成木炭和飞灰。

    然而一枝树枝就此停驻,还有更多的树枝向着卡芙卡和她怀中的孩子袭来,来自神明的赐福不是凡人所能轻易抗衡的,她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在急速消耗,在等待恢复期间只能不断向前奔跑。

    眼前一道残影,嘉波出现在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窗口:“孩子给我!”

    一个抛落,雪月生下的造翼者混血儿就落在嘉波怀中。

    紧接着,建木的树枝就换了一个目标,它们不再追逐卡芙卡,转而冲向嘉波。

    他根本没有时间关注孩子是否和乌淮一样长了一双翅膀,事实上他都不知道经过审讯后,乌淮在砂金手中是死是活。本能地,他甩出了傀儡丝,鈎住高塔尖端的屋檐,向外界跑去。

    至少有了傀儡丝的辅助,他比卡芙卡的活动范围更大。

    这麽一点时间,建木似乎变得更加繁茂,在四分之一个系统时之前,它还是一株只有一片叶子的嫩芽,现在就变成了一株屏蔽了苍穹的大树,枝繁叶茂,连阳光都无法透过。

    再一次荡过同一个窗口时,卡芙卡追上他:“建木快要成熟了。”

    抽芽、生长、成熟、结果,周而复始,这是属于一棵树的生命循环。

    建木结出的果实能让人得享永生,尽管嘉波知道这种永生只会让人的灵魂逐渐腐烂,但耐不住永生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参加酒会的客人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命途行者,命途压制的解除几乎和建木疯狂生长同一时间发生的,有的人知晓丰饶的可怖而迅速逃跑,更多的人却都留下来,等待建木结果的那一刻。

    “真烦啊,就想着吃,这些人不考虑后果的吗?”嘉波抱怨。

    卡芙卡说:“人类天性如此,如若诱惑这麽容易就能抵挡,那哪还会有人坠入深渊呢?”

    吃下建木的果实,就会转变为丰饶民。

    紧接着,就是巡猎的追杀。

    嘉波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阻止其他人吃下建木的果实,他只是不希望自己被连累成巡猎追杀的目标,这比公司还可怕,被公司通缉好歹有一些反公司的星球可去,被巡猎盯上的话,那些小心眼的记仇家夥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就没有什麽方法阻止建木生长吗?”他问卡芙卡。

    这位都市丽人好像什麽都知道,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一切未来都存在于艾利欧编制的剧本里。

    “艾利欧有没有给你什麽锦囊妙计,告诉你一旦危机到来,打开锦囊就可解啊?”

    卡芙卡微笑着说:“没有。”

    “看来艾利欧也不是神机妙算的军师嘛……”

    他自顾自地吐槽,擅自给一只没见面的黑猫安上莫须有的期待。卡芙卡倒是没有陷入危机的紧迫感,她跳上建木的枝干,奔跑着与嘉波相会在枝头,借机告诉他。

    “建木生长是因为丰饶赐福的相互吸引,要延缓它的长势,首先得解决这个孩子。”

    嘉波五官都皱在一起:“可是这个孩子杀不死。”

    在逃跑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试过窒息、下毒、穿刺外伤等多种死亡方式,但无论哪一种,怀里的孩子都会立刻恢复,从死亡中挣脱出来,就像他本身抛弃了死亡这一概念。

    “我知道,”卡芙卡说,“我也试过多次,在星核猎手里也有一名被丰饶赐福过的同伴,他已经活了很多年,精神濒临崩溃,需要我时刻帮他压制日益坠落深渊的灵魂。”

    “逃命的时候还说得这麽详细,”嘉波一个弧线躲开建木的树枝,又再次荡回来,“所以呢,你找到杀死丰饶赐福的办法了吗?”

    话音刚落,他闻到了一阵芳香。

    ——建木开花了。

    莹白花朵盛放比阳光更盛更柔和的光,无数闪烁着的花粉簌簌而落,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嘉波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脏在鼓动,在低语,在呼唤,希望他能向上飞,在花瓣飘落、果实成熟的那一刻,第一时间将其纳入身体。

    丰饶的低语简直太可怕了。

    他赶紧打断自己不妙的幻想,顺带用斗篷将又长大的婴儿裹成一个粽子,他,或者说他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身形已经长成了两三岁的幼童,嘉波需要仔细快速地包裹才能确保他不会触碰到建木的花粉。嘉波也不确定触碰花粉算不算得上一种融合,他不敢赌。

    嘉波催促道:“茱莉亚小姐,快说吧,我的未来现在就掌握在你手里了。”

    “噗,听我说,嘉波,冷静下来。”卡芙卡笑着对他释放了一个言灵,如同夏季的一杯冰水,让他思绪不再火热,逐渐变得平静。

    “按照剧本,我们该合作了。”尽管嘉波并没有所谓的艾利欧的剧本,但卡芙卡还是提议,“我的言灵可以延缓阿刃精神的破碎,反过来,也可以加速这孩子灵魂崩溃的过程。”

    他还没有融合建木,没有成为丰饶的令使,本质来说,这孩子还仅仅是一个丰饶民,就是棘手了点。

    “杀不死他,我们可以隔绝他,至少,让两个丰饶赐福无法再感应对方。”

    嘉波向卡芙卡丢出一根傀儡丝,好让对方能随时跟随在他身边,建木想要扩撒花香的范围,因此风都变大了些,叶片间晃动的哗啦声络绎不绝。

    建木的根须扎得很深了,嘉波低头,发现耶佩拉兄弟会的高塔墙体破碎,已经有了崩塌的风险,它的全身都被建木的根须覆盖,反物质网的触发设备早就不知何时毁坏了,那些萦绕在高塔周围扭曲的力场不再运作,露出了根须之间高塔变得斑驳的白色。

    嘉波忽然有一点担心,他望着高塔顶端的第二层,那里死寂空洞,仿佛里面没有活人。

    不知道砂金怎麽样了。

    他不会死了吧。

    莫名其妙就多出了这个念头,就在卡芙卡给他讲解战术的紧要关头,嘉波竟然在走神,身后的建木树枝追逐不停,如果不是卡芙卡帮他用言灵点燃了一根,或许他已经被抓住了。

    “嘉波,回神。”

    “……啊?”嘉波呆呆地,“你说。”

    他将自己的走神归结于建木开花自带的致幻效果。

    “我控制这孩子,让他的灵魂崩溃,自身不能发出想要和建木融合的欲望。”卡芙卡的目光落在嘉波怀中的粽子,“这应当不难,孩子的思维总比成年人好操纵——就是得快一点,你的斗篷快要裹不住他了哦。”

    “知道啦卡芙卡妈妈。”

    嘉波顿了顿,又问:“然后呢?”

    按照艾利欧的剧本,接下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了吧。

    果然,卡芙卡点点头,望向嘉波的眼中有赞许的笑意:“你要做的是隔绝,艾利欧说,这时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希望你不再隐藏。”

    嘉波:“……”

    是,除了复活以外他还有别的力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他都不知道艾利欧从哪里知道的。

    在成为一个魔术师之前,他的确有别的工作。

    ——他是一名忆者。

    准确地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记忆】的令使,是流光忆庭的管理者之一。

    记忆,本身就有凝固、冻结、定格的含义。他曾经以为令使是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在某个深夜,他也曾思考过自己身上属于浮黎的力量是否也是为了隔绝什麽,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嘉波早已抛弃了记忆命途,他不再是流光忆庭的一员,从令使降级成为命途行者,走上了另外一条属于欢愉的道路。

    或许听上去不可思议,怎麽可能会有人抛却星神,抛却命途,转换成另一条道路,但人之所以认为一件事不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证过。

    人因盲目而变得愚昧。

    “我都好久没有用过我身上属于浮黎的那一部分了,”过了很久,卡芙卡才听见嘉波说话。

    或许是之前让他冷静的言灵起了作用,身体从紧绷变得舒缓,嘉波妥协道:“本来都决定一辈子不再使用的……好吧好吧,既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就按照艾利欧说的做吧。”

    “星核猎手感谢你的帮忙。”

    卡芙卡接过孩子,在剧本里,她和嘉波的任务目标只有这个孩子,至于摧毁建木则有星核猎手的其他人负责。

    包裹撕开一道小缝,露出属于孩童的娇嫩肌肤,原本戴在双手,与发色瞳色同色的手套被剥离,一双属于女性的柔软的手落在了他的额头。

    卡芙卡说:“听我说——”

    “很抱歉,宇宙无法承受你的存在,在接下来的十秒内,你会在精神世界里渡过属于你的一生,而后,你将不再醒来。”

    “你将沉睡,无止境地沉睡,终不会有醒来的一天。”

    她代替了雪月的角色,像是一名真正的母亲,轻轻拍打孩子的背,哼着若有若无的歌谣,看着他眼睛闭上,呼吸平缓,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死他。

    这一次使用言灵似乎耗尽了卡芙卡积攒的全部力量,肉眼可见,她变得疲惫不堪,眼睛闭合,随时都能向下坠落。

    建木在这一刻如同预感到了他们两人要做的事情,再一次抽调属于星球的力量,花瓣随风飘落,果实即将生长出来。

    已经有人忍不住向着花瓣飘落的源头飞去,想要第一时间摘下建木的果实,为此还爆发了一阵争斗。

    嘉波不在意。

    他甚至都不在意建木此刻所有能活动的枝条都向他猛冲,都说丰饶慈悲,但建木却带着想要将他拆解成支离破碎的欲望。

    他也不在意建木根须处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只在意眼前的孩子。

    一块冰在手中生成,逐渐变大,变得七彩闪烁,渐渐地覆盖了孩子全身,它难以融化,也不会消亡,被它包裹住的东西时间注定停留在这一瞬。

    博识学会管这种材料叫六相冰,但对嘉波来说,这只是他还是记忆令使时,用于工作的常用手段之一。

    可现在他不再是令使,强行使用这种力量抽调了他绝大部分力气和意识,他的脸色变得比冰本身还要苍白,仿佛被封印被打败的不是丰饶的赐福,而是堂堂的大魔术师。

    在六相冰封印完成的那刻,嘉波终于支撑不住,傀儡丝断裂,他、卡芙卡还有被六相冰包裹的孩子都从天空向大地坠落。

    就在这一刻,一枚筹码在嘉波胸前微微闪烁着光芒。

    也不知道砂金是什麽时候放在他身上的,筹码携带了砂金的力量,在坠地的前一刻,化作一道坚实的护盾保护了他,使得他免去了高空坠落又再次复活的痛苦。

    砂金就在地面等他。

    地面全是遮天蔽日的火焰,砂金却不在意,他知道这火是萨姆放的,萨姆是星核猎手的一员,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这火不会伤害他。

    砂金在火中行走,闲适得如同迈步在自家的后花园,他行至嘉波身边,看见他双目紧闭,没有一点意识,蜷缩在地上。

    挥了挥手,筹码形成的护盾便散去,砂金将嘉波拦腰抱起,动作熟练得怎麽看都不像第一次,砂金看着他在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

    无知无觉,像一粒沙子,一块石头,一朵长在沙漠里的,银白的小蘑菇。

    砂金无声地叹息:“怎麽到现在了,小时候的习惯也一点都没变啊。”

    第67章 我不要离开砂金

    砂金抱着嘉波走在火中,他怀里的人从一株风滚草变成一朵和他差不多高的蘑菇,而他自己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变。

    唯独变的是环境,从须弥的沙漠变成了耶佩拉无尽无止的火海。

    嘉波看上去什麽都不记得。

    记忆是连贯的,磁场风暴在嘉波眼中只是眨眼的短短一瞬,他不记得茨冈尼亚-IV,也不记得小时候提瓦特荒无人烟的沙漠。

    至少遗忘后者对他而言是好事。

    砂金想,他和大慈树王联手,付出了这麽多,不就为了嘉波能脱离令他痛苦的影子,来到这个世界,度过相对幸福的人生吗?

    所以嘉波不必想起,他也不用提起,维持现在的关系继续走下去吧。

    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被火焰吞噬……

    提瓦特,须弥。

    嘉波从砂金的背上跳下来,手却牢牢地抓住砂金不放,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维持着自身与世界的联系,握住温暖的掌心,就意味着嘉波的生命还有意义。

    人类不需要嘉波,但是嘉波需要砂金。

    他蹲下身和那只小小的绿色蔬菜精灵对望时,即使这样也不能松开砂金的手,这个动作在砂金眼中有些奇怪,或许还会觉得他脑子出现了问题。

    因为砂金看不见兰利迦。

    只有嘉波能看见兰利迦,它的豆豆眼,叶片一样的头发,和头顶的小花。

    兰利迦将一团浮泡递给他,叶梗一样的手托举着一团七彩流光的气泡:“新的巴螺迦王,这是千树之王让兰利迦交给你的信件。”

    “信件?”

    嘉波接过泡泡。

    不同地区会形成迥异的语言,嘉波猜测,巴螺迦指的是沙,千树之王指的是沙漠的另一端——雨林的女神。妈妈说过,千树之王是她的朋友,是沙漠和绿洲的友人,所以千树之王是可以信赖的,就是信件的意思或许和他的理解有所出入。

    信件等于泡泡。

    泡泡,要怎麽用?

    他斟酌着,从贫瘠的见识里试图挖掘出气泡的正确使用方法,他不想问影子,影子不可信,伤透了他的心。

    曾经偶然碰见过,村子里的小孩子会用家中洗衣的肥皂水吹出一个气泡,它不像兰利迦手中这个这样坚固,需要小心翼翼地捧着,再轻轻一推,肥皂气泡就会缓缓飘在空中。

    这个过程通常只会持续三到五秒,气泡就会因为太过脆弱而爆裂,影子说,这是气压和表面张力的缘故,嘉波听不懂。

    他只知道人和气泡一样脆弱。

    但村里的孩子们会因为气泡的破裂而欢笑,他却因为人的脆弱而意识到,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

    人与知识的魔神嘉波,不应该与人类为伍。

    只有砂金是不同的,他告诉自己,只有砂金是不同的,他不会伤害砂金,砂金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嘉波,不想变得孤独。

    嘉波接过了这个气泡。

    现在他没有手可以戳破它了,一只手要牵着砂金,一只手要托着泡泡,他挪过头,眼巴巴地望向砂金,他需要砂金的帮忙。

    砂金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嘉波面前有一个他观测不到的生物,他和一双属于飞鸟的眼睛对视,嘉波的眼睛就像沙漠至高至蓝的天空,砂金问:“你在和谁说话?”

    “兰利迦。”嘉波顿了顿,补充道,“一个菜精。”

    兰利迦反驳:“兰利迦才不是菜精,兰利迦是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部下和助手。”

    他又把兰利迦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了砂金,包括气泡和千树之王。

    “砂金,给你。”他期待地望向砂金,希望他能打开属于千树之王的信件。

    砰地声响直接出现在了脑海深处,在砂金接触气泡的瞬间,坚固的膜碎了,美好的梦像是炸开的烟花在眼前展开,前一秒还身处在漫天黄沙之中,神庙塌掉的一角是唯一的背景。

    现在他们站在了绿地之上。

    不远处是高耸入天的林木,还有许多和蘑菇一样的高大植株,嘉波的知识告诉他,这是属于雨林的荧光巨蕈。

    知道是一回事,见过是另一回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茂密的丛林,沙漠不会有这麽高的树,没有舒展宽大的叶片,和梦幻一般的果实以及潺潺流水小溪。他一个人类的小孩子没有什麽不同,旺盛的好奇心让他左顾右盼,时常走走停停,想要停下来,摘下一朵盛开的花。

    嘉波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摘花要停下,停下就要松开砂金的手,再盛放的花,都没有砂金重要,他不要离开砂金。

    “这是哪里?”砂金问。

    他依旧看不见兰利迦,只好由嘉波充当中间的翻译,兰利迦说:“这是梦。”

    “千树之王不能离开雨林,她想在梦里与新的巴螺迦王见面。”

    千树之王是兰那罗对雨林的王的独特称呼,嘉波还是更熟悉另一个名字,妈妈告诉他,雨林的人类都将他们的神明称为大慈树王。

    梦是树王的权柄之一,她是提瓦特第一个做梦的个体,也是第一个学会制造梦境的神,在梦境的中央,是一株巨大的深入高空的树。

    它的枝条是银白色的,就和嘉波的头发一样,新的巴螺迦王抬起头,即使脖子抬至酸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也看不见这棵树的顶端,看不见延伸出的枝条到底走向了何处。

    没有意识的精灵在枝条间舞动,紫色或者蓝色的花朵一簇簇堆积在树干底下,在那株撑起天空的庞然巨物底下,一名女性正微笑等待着他。

    ——属于雨林的女神,大慈树王。

    “嘉波,终于见面了。”大慈树王说,“还有你,友好的异乡人,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布耶尔。”

    她的眼神里是慈爱和善意。

    她是妈妈和父亲大人的挚友。

    但是妈妈和父亲大人已经不在了,大慈树王是嘉波至今见过的,唯一活着的魔神。

    “怎麽哭了?”大慈树王走上前,她很有分寸感,见嘉波始终不愿松开与砂金相连的手,便眼神征求砂金的同意,得到应允后用指腹抹去年少魔神眼角的泪水。

    “我在这里,嘉波,不要害怕。”大慈树王抱住他,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拍了拍他的背,“我很爱你,就像娜布·玛莉卡塔和阿赫玛尔一样爱你。”

    妈妈,父亲大人和树王是盟友,当初在制造新神时,按照计划,花神殉道为沙王开路,沙王负责引导新生的嘉波。禁忌知识具有一定危险性,万一嘉波不受控制,赤王阿赫玛尔就会和嘉波同归于尽,虽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但阿赫玛尔没有选择这麽做——他留下了嘉波的命,选择自我了断。

    在事情发生之前,花神和赤王决定,如果面临着最糟糕的情况,绿洲和沙漠便需要新的神明指引,他们遗留的土地和子民,通通都要交予给大慈树王管理。

    所以关于嘉波的一切都瞒着大慈树王。

    她是在阿赫玛尔神陨后才知道了嘉波的存在。

    “嘉波,嘉波,我的孩子。”

    她感受到怀里小幅度的震动,是嘉波抱着她委屈地放声大哭,飞舞的小精灵上升到更高的树梢,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直哭到累了,嘉波才停下落泪,抽动鼻子。

    他还是一个需要关怀,需要指引的孩子。

    大慈树王觉得或许接下来她要说的事对嘉波而言有些残忍。

    “很抱歉,我只能在梦中与你见面,”大慈树王说,“你应当明白,嘉波,你身上的影子是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它具有强烈的污染性,对人类而言,仅仅是意识到感知到它,都有发狂的风险。”

    影子是坏东西,嘉波一直都知道,他生来就是为了约束影子。

    但是,大慈树王却说:“不,那不是你的使命。”

    “娜布·玛莉卡塔和阿赫玛尔先后因为禁忌知识而陨落,这就证明了这股力量不是我等可以操纵的,人类固然脆弱,但魔神亦有不可违逆的责任。”

    魔神爱人,魔神要保护人类。

    她说:“在魔神之上,还有更高的存在。”

    大慈树王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但嘉波意识到了,她说的是众神之神,位于天空岛俯瞰众生的天理维系者。

    “他不会允许深渊的东西流落在大地之上,也不会允许外来的降临者进入提瓦特,对他而言,嘉波,你和你的朋友——砂金都是必须铲除的存在,他现在还没动手,仅仅是因为还没注意到你们。”

    这片大陆有太多值得天理维系者关注的东西。

    尤其是现在正值魔神战争期间,战火席卷了整个提瓦特,或许现在的雨林和沙漠是仅存的净土,但这也不能保证什麽时候,天理就会注意到沙漠,在一片宁静中发现两个不该存在的角色。

    这也是大慈树王不能在现实世界与他们见面的原因。

    在梦里,在她的权柄之下,总能躲过天理锐利的目光。

    听了她的解释,嘉波的眼神倏忽变得悲伤,他颤动着声音:“我会被天理杀死吗?”

    “砂金也会死吗?”

    如果他死了,对人类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但嘉波不想砂金死,砂金死了,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很矛盾。

    然而大慈树王只是摇了摇头。

    她拨开嘉波额前的碎发,透过他的眼睛,如同看见两位已逝的友人。

    大慈树王是真正的神明,嘉波猛然意识到,至少比自己做得要好太多,他是一个失败品。

    “我是来帮你的,”女声透露出一股坚定,柔韧,却也难以违抗。

    “我会让你活下去,即使离开提瓦特,即使换了另一种身份,你也会活下去。”

    嘉波准确地捕捉到关键词。

    离开?

    不,他不想离开,即使这意味着他的死亡,

    他默默地推后了一步,在大慈树王的注视中抱住砂金的手臂,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他的眼里也只剩下了一个人。

    “我不要离开砂金。”嘉波把自己闷入砂金的怀里,“我只有砂金了。”

    人类不需要他,也不需要禁忌的知识,他诞生的唯一责任,就是带着影子远离生命,这是他仅剩下的,对人类表达爱的方式。

    所以,除了砂金。

    嘉波意识到,除了砂金,他根本一无所有。

    第68章 身为神明的眷属

    砂金觉得嘉波可能没听懂。

    影子暂且龟缩不出,它耗尽了能量,又离开了深渊,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出来为非作歹。某种意义上这又变成了坏事,因为嘉波不正常的童年反复得以强调的是他身为魔神的职责,还有他必须抵抗禁忌知识的侵蚀。嘉波缺乏基础的常识和其他知识,也许花神和赤王觉得禁忌知识能填补这一部分缺漏,但显而易见,至少现在,嘉波这个小笨蛋的理解能力并没有比他这个异乡人好多少。

    他抓住“离开”这一个词不放,紧紧地扑进砂金怀里,仿佛这样他们就不会分离。

    “失陪一下。”砂金向大慈树王释放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请随意。”大慈树王回答。

    于是砂金将牢牢粘在自己腰上不放的小蘑菇带到了树的另一边,他现在知道了,蘑菇是一种寄生能力很强的真菌生物,嘉波把他当成潮湿的温床,在他身上生根发芽。

    “别哭了,哪有神明天天哭鼻子的,唉,要不是我的手机早被风暴撕得粉碎,说什麽也要记下你现在哭得两眼通红的鬼样子。”

    砂金察觉到自己衣服胸口下方的一块被眼泪氲湿,嘉波之前不会流泪,他的情绪本就很淡,没有因为情绪激烈而自发产生生理反应的过程,现在好不容易学会了,眼泪却如决堤一般哗啦哗啦流个不停。

    如果知道有今天,砂金宁可他永远学不会哭泣。

    嘉波还是抓着衣服不肯放手:“你为什麽没有反驳,砂金,你也想离开我吗?”

    “怎麽会,我没有。”

    哄孩子,就当是哄孩子,砂金想,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人的未来是在另一片宇宙重逢,小嘉波会长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也就是说嘉波和他的分离是一种必然。

    “你喜欢影子吗?”

    嘉波愣了愣,然后摇摇头。

    影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无法剥离的同位体,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自己。

    影子喜欢疯狂,影子喜欢伤害,嘉波不喜欢,这并非因为花神和赤王对他反复强调洗脑的作用,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就不认同这种做法。

    “那你想要离开影子吗?”

    嘉波不知道,如果身体剥离出了一部分,那还是原本的自己吗?

    这似乎是一个哲学问题,嘉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就像是一个治疗的过程,人生了病,就要耗费时间精力去治病,中途还要忍受疾病所带来的痛苦,”砂金慢慢地说,其实他也没有很明白大慈树王所说的话,属于提瓦特的名词太多,对他这个外来人口来说很不友好。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大慈树王不会害他,也不会害嘉波,她是真正仁慈的神明。

    所以他暂且选择和大慈树王同一战线,至少要安抚嘉波,消除他的恐惧,至少让砂金能有单独和大慈树王谈话的机会。

    砂金:“人总要扛过沉疴带来的伤痛,才能继续地活下去,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这倒是永恒的宁静了,可你愿意吗?”

    嘉波能明白砂金的意思,他说影子是种病,要压制住影子,他就必须忍受与砂金的分离,因为这是治疗的必要步骤。

    他立刻点头:“我愿意,只要能和砂金一直在一起,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死了可不能算在一起。”

    “啊……”嘉波马上就改变主意了,“那,那还是算了吧。”

    大慈树王和砂金都是本次治疗的主刀医生。

    砂金蹲下身,他抹去嘉波眼角的泪水,抱住他,再一根一根将他握紧的手指从自己身上剥离,至少这次嘉波没有抗拒。

    “按照我们人类的话来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温热的触感贴近了,是嘉波与他轻轻额头触碰:“你能保证你会和我重逢吗,你能保证你一定会马上来找我,并且保证绝不离开我吗?”

    就算是蘑菇,离开土壤和水分太久也是会死的。

    想起记忆里他们并不友好的初次见面,中间距离嘉波长成大魔术师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还有后来的数次针锋相对。而且砂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脱离提瓦特后能否回到属于他的时间点——不,他能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都不能保证,毕竟嘉波的未来是他的过去,而他的未来,原本就是一个未知数。

    可砂金是最好的骗子,他是星际和平公司的骗子大师,欺骗一个基本常识都没有的小蘑菇当然不在话下。

    他说:“当然,我们终将重逢。现在你得到了我的承诺,可以别哭了,让我和大慈树王有一个私密的交流空间吗?”

    “真的。”

    “比珍珠还真。”砂金承诺道,“只要你乖一点,再次见面时也乖一点,我当然会一直陪伴你。”

    “你们人类都会骗人。”

    嘉波的声音闷闷的:“就像辛德答应我会请我喝肉汤,到最后也没能实现,人是仅次于影子的骗子,不,不对,影子不是骗子,影子就是单纯的坏。”

    嘉波,好累。

    妈妈,对不起,嘉波不想保护人类了。

    影子曾经告诉他,它说人类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地被污染,鉴于影子从不说谎,嘉波觉得这说不定有点道理。但即便如此,嘉波还是松开了困住砂金的手,他选择相信砂金,相信砂金和大慈树王能够保护他,给予他新的生活。

    大慈树王不是人类,而砂金,砂金他和别人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嘉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父亲大人和妈妈创造了他,而砂金饲养了他,让他知道悲伤与喜悦,知道如何做一个人类。

    “你这小笨蛋怎麽一点都不好哄,明明才八岁,心眼到不见得少。”砂金搓着他的头发,银色的发丝落在指缝中间。

    “不是八岁,”嘉波纠正,“是五千多岁了。”

    “那是影子的年龄,不是你的年龄,”砂金笑眯眯地反驳,“你就是一个八岁的小蘑菇。”

    该怎麽告诉砂金魔神的年龄和人类的算法并不一样,而且母亲大人捏造他身体的时候明明按照十五岁人类模样创造出来的。

    人类骗术大师很容易就转移了嘉波的注意力,至少让他不再关注会令他伤心的话题。砂金站起身,小精灵向他们靠近,是一种透明近乎白色的荧光生物,在蓝紫瑰丽的树下显得纯洁而美好。

    大慈树王就在树的另一端,虽然这里看上去广袤无垠,徐徐微风也不能将他哄孩子的话从一端传到另一端,但这里毕竟是大慈树王创造的梦境,砂金相信,他在这里和嘉波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瞒过大慈树王的耳朵。

    “去吧,”他把嘉波往反方向一推,尽管他看不见,也能察觉到在不远处一直有一个小生物偷偷在叶片的缝隙中单纯好奇地观察他们,“小朋友就要干点小朋友该做的事,去和你口中的蔬菜精玩去吧。”

    嘉波:“……”

    “我最多等你半小时。”他说。

    兰利迦的确在不远处等待着他,头顶的小黄花根本在蓝色和紫色相间的珊瑚草丛里无法隐藏,他自以为隐蔽地藏了起来,不打扰金色的那菈和新的巴螺迦王的谈话,但事实上,嘉波笔直地走向了他,在草丛中拨了拨他头顶的花。

    兰利迦:“!”

    小小的蔬菜精吓得往后蹦了一下,都忘了自己会飞,稍后才见他藏好那副慌乱的样子,千树之王教导他们要遵守礼仪,所以兰利迦要很有礼貌地对待新的巴螺迦王。

    “新的巴螺迦王,兰利迦向你问好,兰利迦有什麽能为新的巴螺迦王做的吗?”

    “我想和你一起在梦里转转。”嘉波说。

    “转转是什麽?”

    嘉波想了想,解释:“就是没有目的地到处走一走,兰利迦当我的向导。”

    “好啊,兰利迦带你去梦里的桓那兰那,兰利迦带新的巴螺迦王去兰那罗的家乡。”

    梦境里几乎算是另一个世界,也许这就是来自梦境的权能,这片大慈树王创造出来的梦境大致与雨林的面积等同大小,但梦境之所以是梦境,就是它还保留了一部分和现实相悖的物理法则。

    嘉波看着兰利迦只是挥了挥一根草——兰利迦说这是他的兰迦拉梨,就把他从透明无边的巨树之下,移到了梦境最北边的边缘。

    “兰利迦的兰迦拉梨可以带人穿行,兰利迦的速度很快,所以千树之王才让兰利迦给新的巴螺迦王送信,千树之王说兰利迦的兰迦拉梨很适合旅行。”

    兰那罗的通俗用语和人类一点都不像。

    嘉波受到的一直是人类的教育,妈妈大人如是,砂金也如是,他默默地猜想,猜测兰迦拉梨是能力的意思,大致和魔神的权柄,砂金的存护等同。

    砂金说过他的力量来自于一位叫克里珀的神明,那个神明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现在正在宇宙的边境,一点一点修筑城墙。

    不理解,为什麽石头也可以成神。

    不注意间,思维就发散到了很远的地方,嘉波和兰利迦一起坐到了草坪中央,这里有着像山一样高的浮萍,还有能搭建起房子的荷叶,兰利迦说这里是梦里的桓那兰那,是他的家乡,如果是现实的桓那兰那会更加漂亮。

    话虽如此,在浮萍和荷叶,还有石头的缝隙里,还是冒出了很多和兰利迦一样的叶子头小精灵,他们有很多种颜色,蓝的、黄的、红的,但大部分都是绿色的,聚集在嘉波脚边,用黑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叽叽喳喳地说。

    “兰利迦,这是谁?”

    “千树之王交给你的任务吗?”

    “兰利迦,听说千树之王让你去沙漠了,兰帕拉也想去!”

    兰利迦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这是新的巴螺迦王,他说要转转,转转是让兰利迦当向导的意思,兰利迦就把他带到梦里的桓那兰那了。”

    “新的巴螺迦王!你好!”

    “巴螺迦细细的,小小的,可以吃吗?”

    嘉波:“……”

    好多好多。

    “——好多的菜精啊。”

    兰利迦反驳:“才不是菜精,兰利迦是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下属、夥伴和孩子,兰利迦不吃蔬菜,而且兰利迦很喜欢千树之王。”

    “你为什麽喜欢千树之王?”嘉波问,

    “因为兰利迦,还有兰那罗都是千树之王的眷属。”身为神明的眷属,喜欢我们的神明有什麽问题吗?

    兰利迦对自己的身份很骄傲。

    他要纠正新的巴螺迦王的认知,可没想到,嘉波在这一句话后反而陷入了沉思,他没有影子可以询问,所以只能问兰利迦。

    “眷属,是什麽意思呢?”

    第69章 砂金与大慈树王

    砂金深呼吸了一口气,往树的另一端走去。

    看不见湛蓝无垠的天空,在树梢的彼端,绮丽的紫色覆盖了整片头顶,就如同这个世界的本质一样,充满了梦境中才会有的绚烂。

    大慈树王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纯洁的颜色。

    洁白的长发和裙式,植物构成了她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静静地站在树下,不打扰两人的交流,直到嘉波和兰利迦一同离去,砂金往她的方向走来,才轻轻地询问:“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砂金的疑惑:“天理是谁?”

    两位同时开口又同时静默,砂金知道,世界从来不如嘉波眼中那样简单,仅仅试探和交换情报,都会花费无数时间。

    好在梦里就连时间也变得可控,他绅士地伸出手,手心朝上微微躬身:“女士优先。”

    大慈树王微笑道:“谢谢。”

    “你好,砂金——嘉波是这麽叫你的,请允许我也使用这个称呼,”她重复刚才的问题,“你和嘉波有什麽渊源吗?为什麽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砂金能理解大慈树王的想法,如果她真如她口中所说的那样,和花神赤王一样爱着嘉波,那她就必须先确认砂金的身份。

    确认他不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异类,利用幼年魔神的纯真和来自深渊的污秽,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

    很好。

    这至少证明了大慈树王不会害嘉波。

    砂金总是习惯了在开口前就将对话揉碎了分析,理智和质疑是成年人沟通的必要桥梁,既然大慈树王爱着嘉波,那砂金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信任。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我欠他一个道歉,或者一场表演,一个承诺……太多了,在他的未来我们有太多孽缘,我们彼此欠了很多债,只能由我们自己归还。我了解嘉波,如果是他今天站在我的角度,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嘉波的未来是砂金的过去。

    “所以,”砂金笑了笑,“这也是时间线的自然选择,要不然也不会是我来到这个世界。”

    “很合理的解释。”大慈树王相信他的说辞,“看来你们未来的关系很好。”

    “……这倒也没有。”砂金喃喃地说。

    他的反驳一点都算不上有力,而且砂金也没有继续向外人解释他和嘉波关系的想法,这太浪费时间了,索性默认了大慈树王的定义,听见这位和蔼的女神说:

    “我能看出来,你们的关系比想象中复杂,而且,”她的眼神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悯,像是一面跨越时间的镜子。

    望着她,就如同凝望着自己本身。

    砂金仿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童年的自己,那是生活在茨冈尼亚-IV、穿着脏兮兮T恤的卡卡瓦夏,他不明白为什麽会在大慈树王眼中联想到过去,只能将其理解为梦境权能的一种体现。

    “无意冒犯,我能看见你的记忆中,有一块被蒙蔽的阴影,那是你的童年,你的弱小,就像是透过树冠顶层落下的一片阳光,被树叶切得支离破碎。”

    不知道这对眼前的外来者来说是否重要。

    提瓦特的魔神比起神,更接近有了至高权能的人,他们依旧保留着类似人的情感,至少现在,大慈树王会为了自己窥探砂金的隐私而感到抱歉。

    “希望我没有冒犯你,”大慈树王说,“感谢你为阿赫玛尔和娜布·玛莉卡塔的失败付出,感谢你照料了嘉波,以及你们未来无数岁月的相互陪伴,我只能做到这个,但愿你没有觉得困扰。”

    “不,没有。”砂金说。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曾改变。

    “我猜到了,我的记忆被修改过。”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对当年发生在茨冈尼亚-IV的屠杀惨剧留有疑惑,比如为什麽明明姐姐死了,他却没有感觉到悲伤;比如为什麽屠杀的当天,艾利欧会巧合地刚好停留在那颗宇宙边缘的无主荒星;再比如他当年第一次在纸牌游戏见到嘉波的时候,会因为他装出那副弱小的姿态而和他组队,会想因为坑了他而专程事后找他道歉——虽然最后也没能道歉成功,反而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但是星际和平公司的总监砂金什麽时候会对赌局中的猎物心软过。

    这是第一次。

    静默了一瞬,砂金说:“在我的世界里,有专门处理记忆的机构,不过很少有人见到他们,也很难抓到他们,更何况,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记忆被修改过。”

    “不过现在我有了一点猜测,我被修改的记忆和嘉波有关,毕竟我都能因为一场磁场风暴穿越到他的过去,那他穿越到我的过去也无可厚非。”砂金望向大慈树王,他早就有过类似的猜想,所以并不会因为她的说破而感到困惑,反倒问,“不知女神能否解决我的困境?”

    然而大慈树王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是提瓦特的人,所以很抱歉,世界树里不会有你相关的记载,”意思就是他的记忆只能由砂金自己想办法。

    透明流光的枝条在大慈树王身后无限地延展,流动的光是提瓦特的记忆,它记录着每一个在提瓦特生存而又毁灭的生物,即使是一株草,即使是一个婴儿,都会在树枝上拥有一团属于自己的光,它是生命经过无数岁月层层累积的结晶,支撑着整个世界,如同支撑着这片不朽的梦境。

    这是提瓦特的世界树,而大慈树王是世界树的管理者。

    ——是个数据库。

    砂金在心中给这棵巨树安上注解。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应该?”大慈树王凝视着砂金,似乎想要在他身上读取相关的数据,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但身为魔神,即使预言不是她的权柄,她也能看得出一些人类无法注意到的细节:“当你意识到有一块玻璃隔绝在你和记忆之间,那打破这块玻璃是迟早的事情,毕竟这不是一块被神明强化过的玻璃。”

    希望重燃,大慈树王认真地说:“所以不用担心,你的记忆很快就会重新归还于你。”

    看来,他记忆的蒙尘不是由记忆星神浮黎做下的,应当是一名忆者修改了他的记忆——忆者和星神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语,星神的封印绝无冲破的可能性,但忆者的并不。

    “很快了,”大慈树王强调,“我已经看见了玻璃上的裂纹,很快你就能打破它。”

    他低声对大慈树王说了一声谢谢。

    消化这个消息并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砂金还记着有一个小朋友在等他,还给他定下了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回到他身边的死命令。

    他怎麽好惹一个小朋友伤心?

    希望和失望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砂金扬起笑脸,此刻他又是一个合格的总监,拿出一副商业谈判时兴致勃勃的表情:“感谢树王,接下来换您解答我的问题了。”

    “好。”树王定声道。

    他本来想问的问题是天理,按照大慈树王的说法,天理是众神之神,对像他这样的外来者和嘉波这种与深渊强相关的小角色深痛恶绝——如果天理是一位合格的神,那说明外来者和深渊对于这个世界都会带来侵蚀一样的负面影响。

    影响有多大?什麽时候天理会察觉到他和嘉波的存在,出手抹掉他们?

    然而就在他话问出口的同时,一阵隐秘的波动在体内翻腾而起,就像是干涸的河流终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甘霖。

    ——砂金再次感知到了存护星神克里珀。

    虽然这联系若有若无,几乎等同于没有,但……但的确是琥珀王啊!从被卷入提瓦特起,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来自存护命途的联系。

    见砂金面色古怪,大慈树王柔声询问:“怎麽了?”

    “……不,没什麽,”砂金下意识地隐藏,咳嗽一声,原本脱口而出的问题也换成了另一个,“您刚刚提到的世界树,除了我,还有谁是它不能记录的?”

    这个问题没有什麽隐藏的必要,大慈树王回答:“深渊。”

    指嘉波。

    “还有像你这样的降临者。”

    “降临者?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降临者?”

    大慈树王没有说话。

    提瓦特是一个很脆弱的世界,它就像一个孩童随手挥舞的肥皂泡,就像大慈树王让兰利迦递给嘉波的梦境,提瓦特的外壳也是一个一碰就碎的气泡,很多时候,为了维护这团气泡,需要付出很多努力。

    深渊与世界壁垒相关,意识也与世界壁垒相关。

    “我不能说,我也不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天理和我一样有随时查看世界树的权力,我如果引来了他的警惕,会为本就弱小的土地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她沉默了,就在砂金以为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时,大慈树王再次开口:“不过我猜测。”

    手指指了指上面。

    她没能说完的话自动在砂金心里补齐,这不算违规,即使天理查看了世界树也不会意识到大慈树王说了什麽。

    她说:天理或许就是降临者。

    天理是众神之神,天地之间不会有比他更强的存在,降临者来自星海之外,那麽他身上或许就有如何归于星海的秘密。

    砂金如此想,但他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大慈树王说世界树不会记录他这个人,就意味着没有人能预料到他接下来的打算。

    有时候砂金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他不想掺和到如何拯救提瓦特这片大陆的事情中,也无暇参与正在蔓延这个世界的魔神战争。

    他只想顺着他与琥珀王的联系而找到回家的道路,而后带着嘉波一起走,一起归于他们原本的命运。

    第70章 共唱金色的歌谣

    嘉波坐在一枝紫色的树梢上,两条腿垂在叶片边缘。他抱着兰利迦,还有许多长着叶子,像蘑菇一样的兰那罗围在身边,包裹住了他,仿佛他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是一朵更大的蘑菇。

    嘉波想了想,还是没有忍住,磨磨蹭蹭了半天,问:“眷属是什麽?”

    好奇是学习的开端,学习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嘉波想,即使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神,好奇也依旧刻进了本性。

    以前这种问题他会问影子,影子是可恶的家夥,但他知道很多,也不吝于向嘉波解答疑惑。而后他会选择问砂金,砂金很强大,砂金懂得情感和表情,是他的老师和最不愿分离的对象。

    现在他询问的对象变成了兰那罗。

    再一次证明了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其实是一个什麽都不懂的笨蛋,和砂金口中的一样。想到这,嘉波有点不好意思,他垂着头,用叶子遮住自己的脸,却始终执着得到一个答案:“眷属是什麽?”

    总觉得是一个对魔神来说非常重要的概念。

    兰利迦说:“眷属是兰那罗,兰那罗是千树之王的孩子,如果新的巴螺迦王想要眷属的话,可以生孩子!”

    嘉波:“……”

    嘉波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这种功能。”

    “兰利迦不懂,兰利迦说的是错答案,巴螺迦王不要听兰利迦的话。”说话的是兰帕拉。

    他是一朵红色的菜精,帽子又细又长,尖端还有一片红色的嫩芽,像雨时收拢伞盖的尖顶菇。声音也细小轻声的,兰那罗没有性别之分,但兰帕拉让嘉波联想到了辛德的妈妈,于是他擅自在心里将兰帕拉称呼为“她”。

    菌丝一样的手拍了拍嘉波的腿,兰帕拉只有他小腿那麽高,她说:“兰利迦,笨!”

    “兰帕拉知道,眷属是千树之王认可的夥伴,在很远的岩山和靠海平原,大大的岩石做成的龙,还有漂亮的鹤和鹿是眷属,在更远更远的海外群岛,长尖角的鬼、毛茸茸耳朵的狐狸、还有吃动物的老虎,也是眷属。”

    兰帕拉振声反驳:“眷属不是孩子,兰利迦乱说!千树之王生不出龙,也生不出鬼!”

    “兰帕拉才是错的!”

    “巴螺迦王,你不要听兰利迦的话,笨!笨!”

    “别吵了,别吵了,你们都是错的!新的巴螺迦王,兰磨茉知道真正的答案!”

    几只菜精就在嘉波面前吵起来了,一时之间,整个群落都因为这次问题而陷入空前轰动的议论,嘉波还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复,就被迫卷入了一场兰那罗内部的纷争之中。

    原本是盘膝的姿势,现下头顶、怀中还有两腿之间都爬满了小小的兰那罗,还有更多的兰那罗挥舞着翅膀一样的叶片,飘在嘉波身边,凑上来想要在他耳边告诉他自己心中的答案。

    嘉波努力地听,可惜听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反而脑子都被吵得嗡嗡响,像一百只蜜蜂把他当作了一朵盛开的花。

    最后,是一个年长的棕色兰那罗站出来制止了这一场纷争,他似乎是整个兰那罗族群的族长,拥有使兰那罗们瞬间安静的能力。

    他飘到嘉波身前,声音略带浑厚:“新的巴螺迦王,你想要属于你的眷属吗?”

    “是的。”嘉波点点头。

    要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

    这是砂金教过他的话,和父亲大人教育过的相反,父亲大人说过,爱是克制,爱是牺牲。嘉波愿意为了人类牺牲,他要远离人,离得越远越好,放逐自己,被大慈树王和砂金联手送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地方,这样他就不会为人类带来灾祸。

    嘉波不想当一个坏魔神,虽然会有一点难过,但嘉波愿意迎来这样的命运。

    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

    棕色的兰那罗说:“每一个神都可以赐予他人标记,得到标记的就是眷属,眷属能分享神的力量、知识,能够通过标记连接在一起,是神最亲近的生命。”

    安静的兰那罗族群再次沸腾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争吵,而是一致同意。

    “族长说得对!兰那罗是千树之王最喜欢的孩子!”

    “兰帕拉也最喜欢千树之王!”

    嘉波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想起沙漠漆黑寒冷的夜里,砂金把他当作石头一样搬回家,从此和他生活在一起。

    砂金是嘉波的人类,嘉波是砂金的蘑菇。

    纵使还没有完全理解喜欢的意思,但是没错,嘉波:“砂金是我最亲近的生命。”

    想把砂金变成他的眷属。

    可是内核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后天创造的魔神似乎少了一些刻在骨血和本能里的知识,父亲大人和妈妈都还没来得及教给他。嘉波把怀里的兰利迦放下来,认真地向棕色菜精询问:“那怎麽才能把标记给砂金呢?”

    兰那罗族长:“每个魔神都是不一样的,新的巴螺迦王。”

    “哦。”

    他拖长了音,随后声音沉没在和煦的风里,嘉波认可族长的说法,如果有一个标记能够连接彼此,那他即使和砂金分开了,再也不能见面,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在他身上藏筹码,他也能通过眷属与魔神之间的联系,知道砂金现在过得好不好。

    可是嘉波不知道该如何做。

    兰那罗说,他们的力量来源于歌声,是歌声将他们和大慈树王连接在一起,让他们和魔神之间缔结眷属的契约。

    嘉波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不对,他模糊地察觉到,每一个魔神缔结契约的方式应该不一样,说不定其实后天的魔神本身就没有这项能力。

    应该感到沮丧。

    他这麽想,而后按照曾经学习的那样,垂下眼睫,让沉默淹没了他。

    “新的巴螺迦王,不要难过,难过会让你无法长大,”兰利迦拍了拍他的脸,“你会在雨中发芽,你会在阳光下生长,然后长成一棵树。”

    “兰利迦喜欢新的巴螺迦王,因为新的巴螺迦王教会兰利迦‘转转’是什麽意思,兰利迦想和新的巴螺迦王一起变成树。”

    这应该是安慰和夸奖的意思吧。

    嘉波想。

    他说了一声谢谢,像是花开,像是沙漠温热的风吹到了雨林深处,在这股灼热的推动下,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所有兰那罗都围在嘉波身边,开始哼唱一首没有歌词的歌谣。

    或许他永久地失去了让砂金成为眷属的能力,失去了在分别时也能向对方传达思念的标记,那也是可以接受的,他已经向砂金好好地表达过他的不舍与悲伤——分别本就是他作为不合格魔神的惩罚。

    所以没有关系了。

    没有关系……

    当砂金结束了与大慈树王的私密会话,按照大慈树王给出的方向,瞬间发送到梦中的桓那兰那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嘉波坐在一群五彩缤纷的森之民中央,和他们一起哼唱歌谣,砂金看不见兰那罗,他只能看见歌声长出了翅膀,化作一条金色的河流,从口中而出,在天空飘荡,最终穿过荷叶与树枝,与他皎洁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经历过赤王的神陨、影子的暴走,还有人类恐惧而漠视的眼神,好好地长大,纯真和美好从未从身上流失。

    砂金没有说话,站在一片荷叶底下没有靠近,然而即使他停下来脚步,嘉波依旧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朦胧地睁开眼。

    然后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身影。

    “砂金!”

    眼神亮了起来,嘉波踮起脚,从一堆兰那罗中找到落脚的地方,穿过化为实质的歌声,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你回来啦!”

    歌声没有停止,在嘉波心中,唱歌已不再是主要的目的,反正他也不会唱歌,唱出的音符不对还会被兰帕拉嫌弃是一个会跑调的巴螺迦王。

    “你和树之王说什麽了呀?”

    “交换了一些关于深渊和天理的情报,”砂金只粗略说了个大概,更深入的信息没有必要告知嘉波,未免他追问不停,砂金转移话题,“我要离开梦境一趟,你在这里等我,要听话,别再呼唤影子了,知道吗?”

    嘉波歪歪脑袋:“砂金,去梦境外面做什麽?”

    身在梦中,可以从沙漠瞬移到雨林北边,嘉波没有忘记,他们现实的身体还在沙漠,在被封印的神庙之前。

    “要去确认一些事情。”砂金回答。

    拉帝奥和未来的嘉波总用赌徒称呼他,说他总是喜欢以最小的筹码迎接的风险,但在赌局中不问缘由随意下注的人不是赌徒,是蠢货,他相信大慈树王是一回事,确定大慈树王说的是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天理拥有和大慈树王同样的权限,能在世界树中查阅想要的信息,这其中的信息包括大慈树王本身。

    “大慈树王说,花神和赤王联手创造出了你,说明他们有能屏蔽天理的办法,”砂金解释,“我只是去确认这个。”

    当然,为了避免天理察觉到异常,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大慈树王。

    “那你还会回来吗?”嘉波问,“你还会回来接我吗?”

    “当然。”

    顿了顿,砂金问:“你们在做什麽呢?”

    “在唱歌!”嘉波回答。

    他在砂金身前,莫名觉得扭捏,挽留的眼神干巴巴的,嘟嘟哝哝说了半天也说不出口。

    最终,嘉波还是接受了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魔神。

    “……我们在说眷属,每个魔神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眷属。”他凝望着前方,“我想让砂金成为我的眷属,可是我不会,我做不到……”

    “为什麽想要我当你的眷属?”

    金色的歌谣旁边,嘉波认真地看着他,他的眼底清澈、不含一点杂质,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他是一个失败的魔神。

    或许比起魔神,他更适合当一个人类,脆弱、拥有喜怒哀乐、可以随意地哭,放肆地笑。

    但是魔神还是有一个优点的。

    “族长说,眷属能共享魔神的知识和力量,”他想起那时在风暴和影子的双重袭击下,砂金挡在他身前,坚定地抱住了他。

    事后他苍白的脸色,还有隐忍的咳嗽。

    嘉波很担心砂金。

    他喃喃地说:“我想和你产生联系,我可以忍受分开,但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如果能将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分给你一半,或许砂金就不用再露出那样羸弱的表情了吧。

    蔚蓝的眼凝望着砂金,唯一一点血色是砂金的脸,他向砂金无比郑重地许下承诺:“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我们还有见面的未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做到的。”